第50章
深夜里,阴雨连绵,江南冬天的雨极其寒冷,打在这高山之间,雨声密密匝匝,仿佛在群山中回荡不息。
塔中听雨,于即墨浔来说别无什么情致,只是今日在此,却教他恍惚回忆起飞鸿塔上听春雨,她素手信弹来一曲《雉朝飞》后,同她的荒唐情.事来。
他静静地跌坐在冰冷地面,怀中抱着冰冷尸骸,沉默里,一颗接着一颗灼热血珠沿着他脸上伤口,滴上稚陵雪白面颊。
桐山观主默了一阵,说:“施主还是好生安葬令夫人罢。”
他叹息一声。
即墨浔像蓦然回神,才抬起脸,良久,轻轻道:“她的遗愿,是火化后,将骨灰洒进江中。……”他顿了顿,低切哽咽说,“是她的心愿,我要替她实现。”
桐山观主见他满身伤痕,又兼被阴曹地府鬼气所伤,伤势极重,连站也站得吃力,却还是撑拄银枪,背着氅衣包裹的女子,步履蹒跚下塔去了。
即墨浔在桐山观的长生堂里坐了一夜,一言不发,等得雨声渐息,破晓时分,一轮滚烫红日跃出天穹。
难得放晴,十二月的山中寒冷凋敝,唯独松柏青青,观主说,正好是个吉日。
这桐山的北面正对浩荡扬江,尽管是冬日,江水不复夏汛时湍急勇猛,但亦有重重涛声,拍打壁立的山岩。惊涛怒雪,从北山往下看是朦胧的雾气。
她似一段缥缈的烟霭,也一并没入了茫茫的雾海和江水中——他失魂落魄地伫立在峰顶,江风猎猎声里,他想,她这次……终于与她的家人团聚了。
但他怎么办呢……他如今永远失去了她。
哪怕愿意用他的寿命换她的生,她亦毫未犹豫踌躇地,毅然喝完孟婆汤。
与他死生长绝。
即墨浔手中紧握的,只剩下一截同心结。他在火化前,忍着泪眼剪下一截她的头发,与他自己的头发编织在一起,挽了个同心结。
也算是……和她结了发,做了结发夫妻。
从此处眺望北岸,依约便是宜陵城。江上有往来船只,一粒粒的,水面被日出照得波光粼粼,袅袅炊烟在远处村庄升起。
从赵国归降以后,分离二十余载的江水之南重归故土,百姓纷纷团圆,正是人间最美好温暖的时节。
唯独他成了孤家寡人。
桐山观主赠了他几副伤药,将养了两日后,即墨浔辞别他时,观主却忽然告诉他,他今生与他的亡妻,许还有一线缘分。
即墨浔微微一怔,眼底却古水无波,“观主是宽慰我?”
桐山观主的目光下移,点在他心口处,微微一笑,“缘法二字,法无定法。”他顿了顿,却皱起眉头来,嘱咐道,“施主为鬼气所伤,伤势深重,日后恐不宜再亲动干戈,也不宜让伤口暴露在光下……”
即墨浔听后,倒觉释然,点点头。
身周鬼气划破的伤口都在桐山观主的秘药下逐渐痊愈,独独心口上那道伤痕,长及锁骨颈项,蜿蜒伸到肋下,伤得最深,久久难愈,碰一下都发疼。
臣僚部下们多在金陵城,只一队百来人的轻骑驻在稚川郡,他骑上黑马,独自回到稚川郡城,传令班师。
众人暗自讶异着,陛下怎么一人一骑回来,皇后娘娘去哪儿了,见陛下神情浑浑噩噩,没有人敢问。
渡江北回,过宜陵城,即墨浔格外驻马,命三军先行,他自己进到城中。
他还从未到她家去看过。
马蹄嗒嗒敲在青石砖上,宜陵城里粉墙黛瓦,小桥流水,风景秀丽如画。高高低低的屋檐上,积水闪闪发亮,他下马牵缰,缓缓过了一道平石桥,向几个人打听了一番,终于找到她的家。
推门进去,久无人住,扑簌簌落下灰尘,迎面就呛得他咳嗽起来。
即墨浔将马栓在庭院,尚能见到当年赵军破城后纵火,大火烧毁屋舍的痕迹。泰半东西都烧成灰,他见庭中有一棵老梨花树,树半死半生,抬手抚了抚它的枝桠,不禁想,从前到春日里,一定开得满树雪白。
墙根下杂草丛生,屋梁上野鸟筑巢,令他恍然怔立,却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声叫他:“哎哎,你是谁啊,跑这来做什么?”
门外是个老汉,探着身子向他看来,即墨浔沉默后道:“你是?……”
老汉道:“我是裴将军家邻居。他们家出了事后,钥匙托给我保管了。”
即墨浔静了静,说:“他们家裴姑娘,是我夫人。我路过此地,替我夫人回来看看。”他从怀中摸了一阵,摸到稚陵的白玉钗子,摊给他瞧。
老汉旋即笑道:“噢噢,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