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长沟流月去无声(第7/10页)

这门口到榻前短短一段路,穷尽了我一生的力气,我希望它很快结束,却又希望它永远不要有尽头。

终于挪到榻前,我在泪光中注视着娘,她一息尚存,知道我来了,却无力转头去看我,手指轻微挪动着,寻我的手,我急急将自己的手递过去,那仅存的微温的感觉令我悲恸不能自己,这是娘最后的体温,过了今夜,过了此刻,我这一生,都不能再触到了!

紧紧攥住娘的手,泪眼朦胧里听见她气息微弱:“怀素……不要怪娘,支开你……”

我浑身一震,突然明白了自己先前的奇怪感觉从何而来,娘不喜罚我跪,她说女儿膝下何尝没有黄金?更多的时候我犯过都是被关在自己卧室里抄书,娘更不可能罚我跪在藏鸦别院以外的地方,她说管教女儿也不必给别人看,娘今日一反常态,根本就是要支开我,不愿我眼见她垂死挣扎的惨状,为这一生留下永难磨灭的伤痛阴影!

娘!我苦心孤诣,至死都为我着想的娘!

午后的听风水榭里,风卷起的袍角上的那一点鲜红,突然飞快的闪过我眼前,我慢慢的颤抖起来,不能相信那时的娘已经病发!

等等,病发……我突然直起腰,一把抓住杨姑姑:“告诉我,快告诉我,娘得的是什么病?娘有药,我看见有人给她送药,还有,传大夫,传大夫,快传大夫!!!”

我狂叫着,歇斯底里:“你们为什么不救她,就看着她流血?寒碧,你给我快去找大夫,侯府的,全城的,最好的大夫,一起去找!!!”

寒碧流着泪,在地下拼命磕头:“是是,我去我去……”

枕上的娘,泪却流得急了:“……没用的……素……不要任性……时间不多……你先听我说……”

我却腾的一下跳起来:“我先救你,救了你,我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听你说话!”拔腿就往外跑,然而一低首间我突然看见地面泊泊血迹,立时顿住。

我纵不懂医,也知道一个人流这许多血,万难有生机,如果在我离开的这一瞬间娘去了,我便连她最后一面也不能见了!

万难之中,杨姑姑突然长叹,缓声道:“小姐,听夫人的话,不要离开,没有人不想救她,她亦想努力的为你活下去,可是,终究是不能了。”

我站住,忽地转身扑回,抓住娘的手:“你说什么,我听,我听!!!”

娘眼里的光却已将散了,昔日流眄生辉的眸子里,那碧水清泉终将于此夜干涸,我能感觉到她的气息缓缓的洇散在突然湿冷起来的空气里,感觉到庭院外的风突然凄厉起来,带着水气和黑暗之下久埋的泥土味道,慢慢移进了这间屋子,黑雾般沉沉压下,引得烛火飘闪欲灭。

娘已经说不出话来,却挣扎着,从血沫和胸口空洞嘶哑的呼吸里,挤出断断续续几个字:“……答应……我……勇敢的活……下去……不……要……自苦……”

我突然不流泪了,将双手盖上娘渐渐冷去的手:“我发誓,我会好好的活,这一生,不依附,不委屈,不迁就,不迟疑,勇敢的活下去!”

娘的目光突然微微一亮,仿佛有两朵小小的星花瞬间闪耀,她绽出一朵艰难的微笑,这是一代红颜,绝世而惨淡的最后一笑,如昙花夜放,华美盛开于孤灯明灭中:“很好……刘家的女儿……终于……可以不再为爱而死……”

她的声音渐渐低微下去,低到我必须紧紧俯伏在她唇侧方能辨清,当最后一个死字的尾音飘散在空中时,我听见娘吐出一口细微的长气。

我突然俯身,轻轻靠上娘的唇。

这最后一口气,渡在了我的胸膛里,从此,娘的气息将永远跟随我,我们的气息将混同在一起,共同继续体味这万丈红尘的繁华与悲欢,无论风雨颠沛,此生此世永不分离,她终于可以不用永远的离开我,只要我还一息尚存,她就与我同在。

为她,我会好好的活。

我平静了下来,我以我的执念留存住了最后的母亲的气息,这是我爱她的方式,我们永远在一起。

体内,从先前狂奔时就感觉出的内脏的隐痛,因我此时的平静和麻木,突然疯狂的喧嚣起来,我忍着那小刀子搅动般的阴冷的痛,平静的问杨姑姑:“娘到底是什么病。”

杨姑姑在娘逝去时已经下榻,看见我吸进了娘最后一口气,大惊之下欲待阻止,然而终究沉默着放弃,此时她端整衣裳,恭恭敬敬向娘行礼:“夫人,老奴是应该随你去的,但老奴舍不得小姐,她还未成人,老奴不能自己随你去享福,任她没知疼着热的人照顾,夫人放心,老奴拼了命,也会照顾好小姐。”

随即一脸庄容的转向我:“小姐,夫人是旧毒发作而亡,这毒,是当年在云南曲靖攻打元梁王时,夫人当时因知道你父亲已娶妻,一怒之下,不顾自己已经怀孕,偷偷随沐侯上了战场,因此误中蛊毒,这些年,大家穷尽心力,四处搜寻良方妙药,终究是药石罔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