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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半小时后,理查·福茨又打电话给我。我正在浴室里刷牙,牧师太太眯着睡眼把她床头的无线电话递给我。我啐出牙膏沫,听见理查·福茨说阿书的说法和我出了分歧。我来不及用水涮掉牙膏沫就问他哪里出了分歧。他说根据阿书的记忆,我们当时是在马里兰州的一条小路上,并不在高速公路,我们的车的咽气地点以及我和外交官员戴维斯的邂逅地点是在马里兰州的一条小路上。那是条美丽、透迤、枫树密集的小路。我听着他突然变得诗意起来,不知他想干吗。我抓紧时间漱了漱口。刚才不当心咽下去的一口牙膏,正在我喉管里划一根清凉微辣的线。

“那好吧。就算是在马里兰州的小路上。”我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油水给你捞。“那说明什么呢?”

“说明你讲过的一句话,人的记忆花招很多。”

他是要我认账,我利用记忆的花招耍了花招,而我的花招已被他识破。一条是交通繁忙的高速公路,一条是树荫隐蔽的幽静小路,对一场可疑的邂逅,难道能让他相信,只是记忆的误差?只是记忆在玩他,甚至也在玩阿书、安德烈和我?

我说:“行,那你去相信我的女友吧。”

这时我已在一答一对中完成了洗漱,回到了卧室。我找出衣服来,打算换下身上的绒布睡衣。

“你认为她的记忆没有花招?”他问,听也听得出他笑眯眯的。

“你认为呢?”

我脱下睡衣,一条胳膊绊在餐馆的制服袖子里,大半个身体晾在空气中,马上冷却了。这点也体现了牧师夫妇的勤俭美德。他们在进被窝之前必定关掉暖气。

“我认为?”理查·福茨说,“要你是我,你会怎么认为——你、戴维斯、你的女友,说的是三个不同的地点。你明白我在讲什么吗?”

“不明白。”

“就是说,你们当中,必定有两个人在说谎。”

“噢。”

我的声音听上去比较无力。受挫的感觉从电话线传过去,理查·福茨在那边觉得很来劲儿。他冷冷的兴趣也顺着电话线传过来。我说:“对不起,我正在换衣服。我马上给你打过去行吗?”

他知道我想溜,要不就是想喘口气再来好好同他周旋。他说:“你换吧,我可以等着。”

他的意思是绝不给我缓冲、调整的间隙,他宁愿在我跟前守候。我把话筒放在写字台上,脱下另一只睡衣的袖子。我看见自己肌肤白里透青,一粒粒鸡皮疙瘩又大又饱满。在冷空气中,餐馆制服的假绸缎质料显得僵硬而冰凉。那是国旗的大红色和暗金色交织的图案,假得实实在在,一点儿冒充真货的企图也没有。这样的廉价东西普遍被认为是中国特色。一切低品格、廉价的东西都被当成中国特色而允许存在。你可以低俗廉价,只要你自己对低俗廉价认账,就随你去。我打工的餐馆就让我们大胆地俗艳,让它自己坦荡荡地廉价,以俗艳廉价收买浩浩荡荡的异族食客。我真不愿意去触碰它——那经纬里渍透了低档菜肴的气味。各民族的低档菜肴都是这股油腻得让人反胃的气味。

这时搁在写字台上的话筒轻轻响了一下。像是那端的人打翻了什么,打翻了半杯咖啡,或碎了一个盛麦片粥的碗。他真的在等我换衣服。理查·福特真的一声不吱,眼睁睁等着这个中国女人更换衣服;他瞪着她片片断断的裸露,闪闪现现的私处。气氛中的侮辱使我动作更加缺乏准确。我脱下绒布睡裤,却找不到合适的内裤,赤裸的两条腿扭绞在一起,在特务福茨轻慢的冷冷神色下,它们你掩护我我掩护你,陷入了绝望的慌乱。

我忽然想起洗净烘干的衣服仍留在地下室的洗衣筐里,所有的内裤都在那里。我只得找出一条原打算丢弃的短裤。它是浅黄色,最初很可能是乳白色。假如任何人对我的穷困尚未彻底信服,这件短裤足以除去他最后的怀疑。我尽量缩小动作,怕难听的之声从话筒传过去。这场面已相当狼狈,特务理查实在够损的,居然就这样稳稳地守着,等着我又脱又穿,手忙脚乱。他面带寻开心的微笑看黑色假缎子宽腿裤怎样一次次从我腿上滑落:餐馆制服是按最胖和最瘦两个极端之间的尺寸做的,因此谁穿都费事,谁穿上它看去都长了副十分马虎的身材。黑色话筒不动声色地看我在裤腰上别一根巨大的别针,总算阻止了裤子的下滑。理查·福茨居然一点儿也不难为情,就这么干巴巴等我从内到外地脱衣穿衣。

“换好了吗?”黑色电话沙沙沙地说。声音好狎呢。

我停止了一切动作,看着它。不能想象执行保卫国家的正义使命的理查·福茨会有这样的见鬼声音。那声音从送话器细密的小孔里“咝咝”地冒出来。将浮在桌面上那层极薄的灰尘轻微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