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节

“早上好。”问好的是个清醒的男人。清醒的美国男人。

我感到我很快会认出这嗓音的;这沉着、从容,有一点儿寻开心的嗓音。我随口还了声问候。他却乐起来。

“怎么?这么快就忘了?……”他笑着说。

我脑子猛然一阵蠕动,有些晕眩。是理查·福茨。便衣福茨。讲英文的理查不那么规规矩矩,有些痞,像那种时常揩女人油的男人。

他说:“我想你一定是早飞的鸟。我没猜错吧?”他得不到我的答复,马上接着说:“这个时间给人打电话不算惊扰。我没惊扰你吧?”他似乎明白自己挺招人烦,但他不得已。

“早上好。”我说。我还能说什么?

“是我把你吵醒的?你不高兴了?”他问道。

“我工作到半夜两点。不,早晨两点。”

“你现在不想跟我谈话,是吗?你要我迟些再打来吗?”他的体谅完全像真的。

“你谈吧,我听着。”你的身份、职业让你很习惯自讨没趣。

“我可以晚些再给你打电话。”

“好吧。

便衣福茨大概就是想测试一下窃听器的功效。正要挂电话他又叫住了我:“噢,对了,昨天你说到认识戴维斯是在华盛顿市郊的高速公路上,是几号高速公路?”

“我说了我是在地铁站认识戴维斯的。”你别想趁我缺觉钻我空子。

“难道我记错了?”

“有可能的。”我可不愿冒犯你。我的口气还算文明,应付着一个明显的无耻讹诈。

“可是,安德烈·戴维斯的口述,和你的完全不同。”

“不会的。”你晚了一步,我们昨晚已立了攻守同盟。

“怎么不会?昨晚十一点,我打了电话给他。他告诉我,你们的第一次相遇,是在高速公路上。”

我的瞌睡顿时消散。十一点,那是在我和安德烈通话之后。安德烈从来不在晚上十点之后给我打电话,他帮我做个守纪律有教养的房客。他此刻一定十万火急地在给我拨电话,可线路给便衣福茨抢先一步占了去。

我说:“你昨天问的是认识。相遇不等于认识。我和你昨天相遇,可我敢说我昨天已认识你了吗?”我的声音平和,逻辑也不差。

便衣福茨嘿嘿嘿地笑起来。原来这个体重不到一百磅的中国女人并不好诈,斗智也够他斗一斗。

“好,很好。”理查·福茨说:“的确是这样,认识一个人没那么简单。咱们再回到高速公路吧。你记不记得是第几号高速公路?”

“不记得。”

“大概在哪个位置?”

“我对华盛顿的地理又不熟悉。”

他沉吟一刻,又找出我一个碴子:“可是你想,高速公路上怎么可能呢?你想想看,车流量那么大,车速那么快。你们怎么可能碰面,除非他的车撞上你的车。”

“差点儿。”

“什么差点儿?”

“他的车眼看就撞上来了。不过他车闸很灵,一踩就刹住了。”我的英文够坏的。坏英文也有便利。

他又是一个停顿。然后说:“你的车当时咽气了。”

“是的。”

“车要在主要高速公路上咽气,就要命了。可车偏偏常在最不是地方的地方咽气,对不对。所以你只能认了:完蛋了。”

“我们就是这么说的。”

“怎么说的?”

“我们说:完蛋了。”

“你们是谁?”

我怎么把阿书扯进来了。

“我的一个熟人,不相关的。”

“那个熟人是女的吗?”

“她和这事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他以随便的口气打听阿书和我是怎样的交情。同时在迅速地推断,我竭力掩护的女熟人可不可能是扯皮条的:存心让车在那段路面上咽气,存心让安德烈·戴维斯的车撞上来。我一一回答着无关痛痒的问题,同时也在迅速分析:我这样玩命遮掩阿书,是不是恰巧在坑她。阿书并不怕麻烦,麻烦给了她一次又一次机会,让她证实自己处理麻烦的才能。在处理麻烦的忙乱中,她自豪她生活的充实。到美国的第三天,我交纳了三笔考试费用之后不留分文,不得已提出向她借五百块钱。她转眼向别人借了五百块给我。后来的日子里,阿书在向我索债和去她熟人那里争取拖欠这两桩事情中,甚至在拆东墙补西墙的业务中,一而再、再而三让别人和她自己认识到,全仗了她的金融才干,大家的经济和友情往来才变得如此熟络。每一件对于麻烦的处置,都会给阿书留下漂亮的记录。经过以上分析,我以平淡的口气告诉理查·福茨,他尽管去麻烦我的朋友阿书。

“她可以为我作证,不单单在这一件事上。”

“太棒了!”理查欢乐起来。他们这个民族很会夸大自己的一点好心情,一点儿小小的得意。这个民族的情绪高昂得令人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