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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谈时间到了,两位律师相互对一眼,站起身,比来的时候精神好多了。他们觉得从他这里获得了赢的砝码。

他回到他的死囚监室之后,就来拆那本书的包装纸。用来包装的是最结实的那种牛皮纸,到处用胶水粘住,一层层的,包得可真结实,赶得上那个她要他发誓严守的秘密。终于撕开最后一层纸,里面的翻译小说封面上印着书名:自由。本来他倒感到自由了,无字无词无意义无概念无成见,现在字词带着意义再次污染他的世界。所有的字和词都是人们定义的,就像所有的算式,所有的配方,你只有死记硬背的份儿。他本来以为死牢的墙是他的工事,抵挡字的黑流,让他走向法场时洗净字的污染。但她偏要把字送进来,连同她自己写的字。她写的字还是有种格外的温情,那微微倾斜的字体,细腻的起笔提笔,一顿一拖,非常非常的独一无二,也就非常的生动……他把字放在嘴上,放在鼻子上,想嗅到她,嗅出她来。

绝不让眼泪流出来……糟糕,还是流了出来。

他不想读那些字,只想这么嗅它们,像动物和婴儿。动物和婴儿用嗅觉去辨认,用唇舌去品尝,辨认和品尝出来的要比认字可靠得多。嗅出她的字,就是他此生能最后得到的她。

过了一周、两周,因为书信被递进来太久,她的气味很快失散在这个等死的空间里,这个能吸噬无尽活人气味的黑洞里。

她要他读这本小说,因为它的语言很好。又是语言。停止做语文老师吧!你若不是我的语文老师,我们会有今天吗?她说她还会设法带书给他,读书是这种时候的慰藉。你怎么知道是慰藉?你在我的位置上试试!仅仅因为你读过的另一本叫《象棋》的小说里这样说的吗?那个被纳粹关进监狱的奥地利人趁审讯之时偷了一本书,因为他认为只要有书读就可以消磨无论怎样孤独恐惧的日子,结果偷到的是一本棋谱。尽管他无比失望,但棋谱毕竟是书,给了他一抹黑的生活某种方向,哪怕是最终把他引向疯狂的方向。《象棋》的文字引人入胜至极,这本《自由》的文字几乎可以与之媲美……从文字到书,再由书到文字,一时的语文老师,三世的语文老师。

在信的最后,她叫他放心,她会向他的律师交代她在案件中的重大责任,她的责任该由(也将由)她来负,但愿能分担一部分他的罪责。

这就是沈律师说的那个重大情节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可笑可怜,为她和他两人盟誓封存的秘密单打独斗,她却背叛了那盟誓。也许他长期以来就是可笑可怜的,太过认真,太过理想,其实一切就是那么一回事:无非男女。别想把他扯到狗男女的三角关系里去,一定要扯,他宁可死。

沈律师还在卖嘴皮,说从心理学角度——尤其青少年心理学来看他刘畅的案子,其实说明更深一层的意义:年轻人碰到如临战、临考,甚至临死的高度压力,通常会诉诸性行为来减压,许多死刑犯手淫度过刑前最后一夜,战壕里决战前夜的战士亦然。高考前的压力不亚于决一死战的战士,因此他们寻求释放压力的出口,就是性。因为他们年轻,往往把这种性行为看高了,弄复杂了,把它误当作一生中最致命的爱。这就是邵天一和他刘畅的悲剧。

呜呼哀哉,人们可以这样诠释他和天一。假如他同意这种诠释,人们才会以科学来同情他,宽恕他。假如他接受他们的诠释,就等于接受自己是个畜生,爱心儿的一切美丽情愫不过就是铺垫,往王处长那一举措铺垫。最后,一个畜生就科学地人性地被理解和宽恕了。也许她也是那么诠释整件事的。

没人知道他怎样爱过她,连她都不知道。

他失去了最后的理解和支援。他视为生命的爱,原来没人分享,原来是一厢情愿。

他合上了书,把那封信合在其中,推到一边。

好了,他的自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