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不相知(第2/3页)

陈末不讨厌许优。虽然许优walkman里放的都是CelionDion,休息休息就听听VOA和疯狂英语,动不动就新概念和新东方,但陈末不觉得她装。早读时候轮流有人上台分享学习心得,陈末觉得,许优的分享是最诚恳的,是真的把自己笔记里的东西拿出来的。

陈老太声音也大起来:“做错事情还要嘴硬!不是你是谁?我前天根本没动过那个锅!”

20年前,出国还是件少见的事,尤其对高中生。大家对美国、对所谓的汽车洋房,都充满着玫瑰色的想象。因此英语那么好,又迟早会去美国的许优,在女生中间还是颇受欢迎。

陈秀娥脑袋也炸了。她看着自己的老妈和自己的女儿站在一起,同仇敌忾,冤枉自己这个,冤枉自己那个,那些长久压抑在自己心里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好好好!你们一个两个都看我不顺眼!这个家根本没我的位子,我走好了吧?我走就好了!称了你们的心意!”

许优的叔叔在美国,他们家一直想让她出国念一个女子学院,然后在美国上大学。从小讲到大,许优真的把去美国当成自己的人生目标。

四十几岁的人玩离家出走,这件事没有了悲壮,只剩下荒唐。女人十几岁时候哭,是楚楚可怜;六七十岁哭,是引人同情;四十五岁在大街上哭,简直是有了毛病。

“你把新概念前三册的课文都背下来,反复背,”许优认真说,“你不要不相信,最开始就是要背,积累词汇和语感。”

陈秀娥一直走了老远老远出去,才敢发毛病。

“许优,怎么办啊,你说我该怎么才能提高英语啊,”又一个哭丧着脸。

几十年的委屈翻江倒海,在她的四肢里周游。

许优,这个考完直升考,没事干就去上了个新东方考了个托福的女人,气定神闲地说:“不算美国英语吧,发音没有那么大。”

小时候,她是最不受宠的老二。陈老太说起来大道理一套一套,在陈秀娥看来,就是个重男轻女的老封建。偏偏哥哥弟弟都是人才,从小就展露出读书天分,更衬得她是个只知道傻吃傻玩的丑小鸭。

“好难啊,都听不懂,这是美式英语吧?咱们教材里听的一直是英英啊,”一个女生对许优抱怨。

她十几岁时候的盼望,就是早点上班,早点变成工人,早点独立。

这次听力好难,对话里有两段是外国小孩的声音,音调语速都特别奇怪,声音还时大时小。陈末简直想爬到讲台前把耳朵贴在那个录音机前面。所以她也装作不经意地往许优那边靠了靠,听她们讨论。

一切都很顺利,进厂名额都安排好了,她喜滋滋等着当工人了,陈老太通知她,名额取消了,让她去江西插队落户。

现在教室里,七八个女生正把学习委员、英语课代表许优围得水泄不通,在那里跟许优对听力答案。

“我不用去插队的呀!哥哥已经去四川了,我按政策可以进厂的啊!”陈秀娥非常委屈。

所以考完英语,陈末只是伸了个懒腰,就不见了钱佳玥。心里寻思:跑800米时没见她有这个身手啊!

“年轻人,不要怕吃苦,去跟贫下中农锻炼学习,这个是伟大领袖号召的,”陈老太一脸又红又专的铁石心肠。

期中考试都是随堂考。一考完试,呼啦啦一群人就围在一起讨论考试对答案。钱佳玥就赶紧往外跑,跑得越远越好,这些ABCD数字公式,一个都不要跑到自己耳朵里。

陈秀娥是哭着上的火车。看着上海的烟囱在自己身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最最关键,考试之后,不能对答案!千万千万不能对答案。从理性上,钱佳玥铮铮有词——考都考完了,还对什么对呢?没有任何帮助么,考卷发下来就知道了呀。但在心里,她迷信,自己写在卷子上的答案本来都是对的,但只要一对,莫名其妙就会变成了错的答案。

很多年后她才明白过来,自己去插队,只是陈老太跟厂里的一个协议。这样弟弟就不用去农场,可以直接进厂了。后来恢复高考,弟弟第一年就考上了大学;再两年,哥哥也上了大学。大学毕业,他们如鱼得水,又过几年,哥哥公派去美国,没有再回来。又过几年,弟媳也去了美国,也没有回来。

考试的时候,一定要用自己的幸运圆珠笔,所以前一晚笔袋要检查三遍。那支笔是很久以前,一个日本的乘客送给钱枫的,上面印着漂亮的樱花,钱枫就送给钱佳玥了。每次考试都用,换了笔芯继续用,而且只有大考才舍得拿出来用。钱佳玥就是用这支笔,通过直升考,考上了二中。分班考时没用这支笔,果然就不行了吧!

只有陈秀娥在江西十年。在江西的田埂里弯着腰,数着星星,一颗大白兔奶糖捏在手里几个星期,不舍得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