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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我说。
“千万不要,少奶奶。连您这么想都让我觉得羞愧。不用担心。只要市场上有东西卖,您相信我,我一定会带回家的。”
我点了点头,为了照顾阿桂的面子只得同意。
她把手伸进袋子,掏出一小棵高丽菜,然后转向我。“如果明天您可以多给我一些钱,再让素莉和云云跟我一起去,”她说,“我们一定让大家看看我们的本事,会把所有袋子都装得满满。”
“我去问问太太。”
“当然可以。”我跟母亲提起阿桂要钱的事,母亲即刻同意,“只要我们的确需要。”
我打开油瓶,坐在对面准备帮母亲按摩双脚,一边和她聊天。“如果日本人继续阻挠船只进来。”我脱下母亲的拖鞋,把她的脚放在我的膝盖上,“那市场上很快什么也没有了。”我把母亲的白袜子一直卷到脚趾,在空中抖了两下,搭在椅子扶手上。
“只能听天由命。”母亲说。她活动着双脚,扭了扭变形的脚趾,我把按摩油倒在掌心。母亲一开口总是全然信任和服从上天的安排。不过她骨子里又喜欢权衡取舍,会先选择一种做法,以后再依情况而定。按摩她的双脚时,我们谈到日本人和他们的企图。我们仔细计算着走私贩子和黑市商人能运进来的货物。商量家里什么地方能多储存一些食物和燃料。最后,商定明天要额外拿多少钱给阿桂。
第二天,阿桂成功地买到一串香蕉、一只活鸡和一些蔬菜,另外,她还买了一些芒果干、泡菜和咸蛋留着以后吃。我在大门口看到他们时,阿桂、素莉、云云三个人全都面带微笑,云云笑得最开心。“素莉带我们绕了好长一段路才回来的。”云云顽皮地笑着,抢在他姑姑前面挤进大门。“她特意经过美国领事馆,就是为了朝里面的水兵抛媚眼儿。”他边往里猛跑,边回头大喊。
素莉放下活鸡,朝他追了过去,“你这个小坏蛋。”
“素莉爱上个白人水兵。”云云唱道。过了一会儿,他们又跑了回来,在女佣住处和正房之间的走廊上追逐着。“姑妈,”云云大喊,“她掐我。”
“不要闹了,你们俩,全都进来。素莉,你去烧水。水烧开后,你们这两个不中用的小毛孩去杀鸡拔毛。”
“我不是孩子了。”素莉不满地说。
“只有小孩子才会瞎胡闹。”阿桂头也不抬地说,“年轻姑娘应该守规矩。”
***
我自己从没想过朝美国水兵抛媚眼儿,不过几天后我路过美国领事馆时,看到栅栏门前聚集了一群围观的人。美国领事馆四面环绕着高高的砖墙,想看到里面的情形,必须挤过人群,走到大门跟前。越过人群的头顶,我能看见的只有那栋熟悉的二层砖楼。我往前面挤了挤,看到后院沿着楼房支起很多帐篷,大概那42名美国水兵就住在这些帐篷里。美国大兵在鼓浪屿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这么多水兵在领事馆草坪上休息和娱乐的确很少见。他们正在树下玩牌、抛球和打网球。
这时,有人喊着叫大家让路。我们开始朝边上挪动,但我们的速度显然还不够快。美国水兵们沿着小巷齐步走来,前面有一群人为他们开道,把我们推到一旁,让端着亮闪闪的大锅和水壶的美国人走过去,一路上留下烤牛肉、洋葱和大蒜的香味。
“他们就吃这些东西吗?”我旁边的女人用鼻子嗅着气味说,“我不喜欢这股味道。”
“这么多吃的啊!”有人说,“足够喂饱一整营的人。”
“不,不够的。”旁边的女人说,“你连一个营有多少人都搞不清楚。”
我正要解释给他们听,有人走到我身后,离我非常近,我几乎可以感受到他喷在我脖子上的气息。“他们在船上做饭。”他在我耳边说,“一天三次把食物拿到这里。”我认出了这个声音,是魏先生寿宴上那个无礼的年轻人,范昊甫。
“范先生。”我闪开一步说,“看来你还在鼓浪屿。”
“而韩太太你,看来你进进出出都是一个人。”
我抬起下巴,瞪了他一眼。他居然敢这么说?我母亲和婆婆,甚至我家的女佣,她们都可以责备我一个人外出,可关他什么事呢?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似乎看我被他的话刺到,觉得很开心。我很想好好修理他一顿,转念一想,这样反而正中他下怀。“我觉得有些奇怪,”我说,“你这样的作家应该会想办法回到上海,或者逃到一个有很多出版商和印刷厂的地方。”
他微微一笑,扬起了眉毛。“毛茸茸的腿,呃?”他说着用下巴示意我看网球场上的美国人。“也许我的下一个故事里会有一个长着毛腿的美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