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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长官也搞不清。”范昊甫说,“可他们不会因此饶过手下的。”

大家点了点头。在座的都知道,日本人对待他们自己人也是极为残忍的。我看着面前的洗手盅,想象着日本军官和士兵们在甲板上忙着遮盖武器装备的情景,他们涨得通红的脸上写满愤怒和屈辱。不过,我心里明白,光是惩罚手下士兵是平息不了日本人的怒火的,他们会让其他人付出代价。既然英国人保持中立,又有强大的海军做后盾,那么倒霉的只会是中国人。

跟在脆皮乳鸽后面上来的是炒面线,接着是一道紫菜清汤。服务员帮我们每个人盛了一碗汤,大家都想快点喝完,包间里安静下来,只有轻轻吹凉热汤的呼气声、呼噜呼噜的喝汤声和碗勺碰撞的声响。跟第一道菜端上来时忙着大快朵颐不同,现在大家不说话是急着吃完这餐饭。我们已经准备好听诗歌朗诵了。

大家公推魏先生第一个朗诵。他做了首古体诗,古体诗常常借古喻今,引用多个历史典故表达对当今社会的看法。餐桌上仍然摆着汤碗和吃了一半的炒面线,魏先生拉开椅子,双手叉在腰间,开始朗诵他写的一首新诗。

咸阳桥畔别君去,

飞絮如雪霜满地。

诗的开头几句让人联想到古都长安城外著名的咸阳桥,大家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不是一名士兵即将踏上征程,而是一个人想要摆脱滚滚红尘,退隐山林终老余生。我看着先生手背上突起的青筋,听着他描绘的一幅幅画面——北方连绵起伏的深山,一棵孤零零的青松,隐居在山洞中的人。

接着几位老先生各自朗诵了自己的新作,然后是何颂教授。他们全部采用古诗体形式,表达了自己在这场战争中的立场。听大家一个接一个地朗诵,我忍不住在心里做比较,想选出最好的一首。在我看来,魏先生的诗最好,不过老高的诗也无可挑剔。

这时,郑惕站了起来。他的目光越过我们头顶上方,穿过我们身后的白色墙壁,落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他吟诵的不是古体诗,而是一首现代白话诗。他的诗将我们从山川湖泊带到一座现代城市,上海。黎明的雾气弥漫在上海法租界的街道,两旁一个个黑色铁制灯柱上亮着昏黄的街灯。灯柱造型优雅,柱体上伸展出一条条卷曲的铁杆,供行人挂帽子、手杖或雨伞。然而,在郑惕诗中的这天清晨,挂在警察局门前灯柱上的东西很不寻常。郑惕声音颤抖地描述着悬在灯柱上的一颗人头——凝固的鲜血、裸露的皮肉、碎裂的骨头、圆睁的双眼、张大的嘴巴、紫色的舌头,就在几个小时前,它们都还属于一个年轻人,上海一家报刊的主编,周文儒。

我们都沉默不语,为诗中一连串排比所描述的残酷事实所震惊,似乎我们正用自己的双手捧着那颗头颅。郑惕跌坐在椅子上,抽泣道,“文儒,我的挚友。”我轻轻拍了拍婆婆的手,希望她不会联想到自己父亲滚落在士兵马蹄下的头颅。我猜婆婆小时候一定跟我当年一样,想知道一个人的头被砍掉后,是不是还能继续思考和感受。我尽量不去想聿明。砍掉一个人的头是多么简单啊!转眼间一个人的生命就走到了尽头。郑惕撩起他垂落到汤碗里的卷发,举起酒杯。“敬中国和她的英雄儿女。”他说。

“敬中国和她的英雄儿女。”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范昊甫是最后一个朗诵的。他缓慢地站起身,脸上的表情异常柔和,让我不禁暗想,这个人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是不是喝醉了。

我们分别的地方

已是青苔蔓蔓。

他开始念诵了,声音中充满了柔情蜜意,我不由得暗自诧异。

你布满征尘的军靴

依然穿在脚上。

然后,我明白了,这是一首模拟女子口吻的诗。我熟悉诗里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词,几乎不等他念出来,诗中的词句已经从我心间流淌出来。他是在描述我的生活——日子一天天过去,聿明离我越来越远,他的模样渐渐变得模糊,我每天看着月亮圆了又缺,冰冷的月光愈发加重我内心的痛楚。范昊甫看见我的眼泪,他似乎有些喜悦。我讨厌这个人,他现在的样子比之前朝我眨眼睛时更可恶。

“让我们敬那些留守家中的人。”他一脸庄重地说。

我举起酒杯,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烧。谁允许他窥探我的内心?我脸上的表情承认了他诗里的人就是我。我心想,以后最好不要跟一个现代派作家见面,最好不要把自己暴露给一个喜欢窥探的人。

我们离开时,婆婆停下来赞美范昊甫的诗。

“很高兴您喜欢我的诗。”他说着目光掠过我的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