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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酒楼最里面的包间传来的喧哗声让我十分惊讶。我一直以为魏先生和他的知识分子朋友都是比较严肃的人。喧闹声中,一个洪亮的声音自嘲道,虽然他年纪一大把,可离成为圣人那一天还早着呐,这话引得其他人哄堂大笑。我和婆婆在门外等着里面的大笑声和一位老人的咳嗽声平息下来,才走进包间。
坐在魏先生左右两边的是四位老者,年纪大概跟魏先生相仿。餐桌旁唯一的女性要年轻一些,魏先生向我们介绍说,她是何颂,厦门大学的文学教授。日寇入侵厦门前,厦门大学转移到福建省中部,为照顾公婆她留了下来。有两位老先生起身换到其他座位,让我和婆婆坐到魏先生跟何颂中间。先生帮我们倒上茶,又转动餐桌的转盘让我们拿些花生和瓜子。“韩太太是前清驻菲律宾及西班牙所辖殖民地公使韩刚的遗孀。”魏先生挥动手臂向大家介绍。
一位留胡子的老先生手拿系着红丝带的棕色酒坛,准备往两个玻璃杯里倒酒给我们。“我认识您丈夫。”他对婆婆说,“他是我科举考试的对手。”
一位老先生听了嘻嘻一笑,“你的意思是,你是他手下败将。”
“对不对啊,老高?”另一个老先生夸张地问,“嗯?”其他人一起笑了起来。
“那是当然喽。我又没说我和韩刚大使旗鼓相当。他一路考上去都独占鳌头,而我总是屈居第二。”他一只手按住胸口,低头表示服输。
“您的诗词首屈一指。”婆婆说。
“没错,确实如此。”魏先生举起酒杯说,“敬韩刚大使的锦绣文章和老高的诗词。”
“等一下。”老高举起手里的绍兴酒坛,往两个杯子里倒满杏色佳酿,转动转盘,将酒杯送到我和婆婆面前。
“敬韩刚和老高。”魏先生说,“干杯。”
我举起酒杯,瞟了一眼旁边面带微笑的婆婆。她的神情让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那时她丈夫还健在,她身着一件明黄色丝袍,像一位“格格”。
“你今天要为我们朗诵什么诗?”魏先生问老高。
“无甚特别,一两首拙诗而已。”
“既然还要等郑惕和范先生,何不请您现在就为我们大家朗诵一下?”何颂说,大家都笑了起来。不过,我猜老高大概想等所有人到齐后再朗诵。
“恭敬不如从命。”老高的嘴角上翘,笑着说,“不过,他们人来了。”
两个男人急匆匆走了进来,服务员连忙把上菜的托盘拿开,为他们让路。两人热得满脸通红,大汗淋漓,郑惕的卷发湿答答地垂落下来,挡住一只眼睛。“对不起,我们来晚了。”他不等主人招呼,就拉了一把空椅子坐下来,“我们去散步了。”
“没想到会花这么长时间。”另一个年轻人坐到郑惕旁边的椅子上,“我们想着,爬到日光岩上看看风景,找找灵感,写一两首诗就过来。”郑惕的朋友眼中流露着聪慧,但他黝黑的皮肤和强健的体魄似乎更像一个渔民或码头工人,而不是诗人。
“没想到,”郑惕说,“今天早上会有那么戏剧性的一幕在我们面前上演。”
老高摇了摇头,“你们这些年轻作家总喜欢过于戏剧化,体察不出含蓄精妙的好。”
“这是一个现代故事,”脸色黝黑的诗人说,“不适合用古典表达方式。”他说着伸手拿餐巾纸擦了擦汗湿的脸。
“胡说八道!”老高大声说,“如若娴熟运用,传统手法灵活多变,表达准确,无论男人、女人、动物,但凡想得到的活动,全部可以表现出来。”
“不要吵。”有人说道,“让他们继续往下说。”
“嗯,”郑惕说,“我们爬山的速度很快,我本想多看看沿途的自然美景,可昊甫坚持要一路往山上爬。跟他一起爬日光岩,感觉他哪里像个三流小说家,更像是个雇来的轿夫。”
“小说家、诗人、书法家和山水画家。”他的朋友狡黠地一笑。然后——尽管我们还没有彼此介绍过,他也不知道我是否已婚——他朝我眨了眨眼睛。我心想,这人真像个码头工人。
“我们到达山顶时,”郑惕说,“我累得气喘吁吁,只好先躺下休息,再起来欣赏风景。而我这个所谓的朋友,”他边说边和他的朋友一同从冷盘里夹菜,“竟然让我错过了精彩的序幕。”
“前面的发展慢腾腾的,跟后面的故事没什么关系。”
“可对于构建故事悬念和整体戏剧效果来说,前面是重要的铺垫。”
我对这两人渐渐失去了耐心,暗自猜测他们亲眼目睹了什么事件,竟如此兴致勃勃。“你们可以直接说发生了什么事吗?”我说。
意外的是,郑惕的朋友居然把我的话听进去了。他放下筷子,开始描述他们的见闻。“想象一下,”他说,“7艘日本战列舰、8艘巡洋舰、2艘布雷舰、3艘驱逐舰,全部停靠在厦门港,排成整齐的四列,像是正在等待比赛开始的龙舟队。日本人向来严格遵守纪律,这是他们的长处,也是他们的弱点。这时,英国巡洋舰伯明翰号突然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你们大概会想,英国人和日本人既不是盟友,也没有宣战,为什么一艘英国军舰会冲向整支严阵以待的日本舰队呢?我叫醒郑惕的时候,英国军舰已经从前面两列日本军舰之间穿了过去,英国水手全部靠在栏杆旁,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什么。幸好我带着双筒望远镜,便赶紧调好焦距,我看到英国水手拿着的是相机和画板,他们正不停地按下快门,飞快地临摹日本军舰上的装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