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秋(第3/4页)
他的脖子非常有力气,他能自己抬着小脑袋,都不用靠着我的……
“妈妈。”阿梅推开门跑进来。
我转头看看她,“妈妈在写信呢,小宝贝。”
“我也要画。”她推搡着我的胳膊。
“我在写字,没有画画。奶妈在哪儿?”
“奶妈看弟弟。”她胖嘟嘟的、玫瑰花瓣儿一样的小嘴撅着,自阿州出生,她就常常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来,我把你抱到妈妈床上,这样你就能看妈妈写信。”我本想在奶妈这件事上为女儿考虑得更周全些,让宝萍至少待到月底。但宝萍母亲生病,所以离开得很仓促——阿州的奶妈都还没开工——我又能怎么办?“唱首歌给妈妈听吧。”我问阿梅。
阿梅站在床上,抬起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悲凄凄地看着屋顶。“你好比断线风筝……”她用颤抖的童音唱,“飘无际。”
我把毛笔蘸满墨,在砚台边掭匀。
“妈妈?你没有听!”
“在听,宝贝,我在听。再唱一遍。”
她双手祷告似地放在胸前,深吸了口气,“你好比断线风筝……”
我提起笔。
“妈妈。”她双膝跪在床上开始呜咽。
“好吧。”我把笔在水里涮了涮,搁在一边,跑到她身边学小狗叫,“汪!汪汪!”
她尖叫着爬到床的另一头,打了个滚儿,抬头望着我,大眼睛里满是期待。“不要,不要。”
“我要来咬你了。”我爬上床。
“不!”她尖叫,我假装要咬她的小腿,她扭来扭去,又躲又藏,“你坏狗。”
“真香啊!多好吃!还有,那些小牛在哪儿?”
她脱去一只袜子,露出玲珑的小脚丫。
“这个小牛儿吃草。”我边说边挠挠她的大脚趾头。“这个小牛儿吃料。”挠挠第二根脚趾头,然后一根一根挠下去。
这个小牛儿喝水儿,
这个小牛儿打滚儿,
这个小牛儿竟卧着,
我们打它。
我在她的另一只小脚丫上重复这个游戏。
“再来,妈妈。”
“等等,你听。”我站起来,“门口有人。你听到门铃响没?”
她光溜溜的小脚丫在空中扑腾着。
“快看。看见没?那个女佣手里的大白鸡长着黑爪子。”
她从床上溜下来跑到窗边,正好看见两个女人进屋,母鸡在女佣脚边扑腾。又是乌骨鸡。我好烦乌骨鸡汤啊。开始第一碗很好喝——汤浓肉香,中草药散发着芬芳,新鲜可口——但到了第二天,隔夜汤刺鼻苦涩,到第三天就简直无法下咽了。好在另一道月子餐——用酱油、糖、姜和蒜煨出来的鸡杂拌饭美味可口。
我把阿梅放到梳妆凳上,“妈妈给你梳头,然后我们下楼去。”她噘起嘴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的头发柔软有光泽,我分出一缕用红丝带扎起来。随后梳理自己的头发,梳子轻松地滑过贴着头皮的直发和下半截发卷。我喜欢现在的样子,波浪柔顺了许多,显得不那么刻意了。聿明要是看见肯定也会喜欢。我牵着阿梅的手,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看写了半页的信纸。几周前往来厦门的邮船就恢复了,今天没准能收到聿明的信。
“安丽,乖孩子。”马太太看见我立刻站起身,“你不该为我下楼,你还在坐月子呢。”
“没事,伯母,您坐。外边兵荒马乱的,您才不应该这时候上街呢,几分钟前的轰炸您没听见么?”她垂下目光,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寒暄客套就讨论战事太有失分寸了。
“阿桂。”我叫道,“素莉,给客人上茶和点心。”素莉绕过墙角,端上一盘茶水和点心。“再切些橙子。”我低声说。
“希望你能好好休息。”马太太牵着我的手说。
“谢谢伯母。月子坐了两个礼拜,我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她低头看看正扯着裙角像是要行屈膝礼的阿梅。“这是谁家的漂亮小姑娘呀,还系了红丝带?”她问。
阿梅吮着手指。
“是不是阿梅呀?”
走廊那头一阵响动,传来单调的嘭、嘭、嘭,像是一个小脚巨人在蹒跚迈步,母亲拄着拐杖来到门口。“马宜欢!”她扔掉拐杖,合掌表示欢迎,“我听见是你的声音。吃了没?素莉,拿些橙子过来。”
我和马太太扶她坐到椅子上,我拾起拐杖,她叹着气将僵硬的小腿伸到身前。
“菱楚,你的脚怎么样?”马太太问道。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已解散的天足会1前成员们仍然彼此关照。马太太并不需要天足会的帮助,但她和其他人一样尽心尽力。她跟母亲一样喜欢穿布鞋,但是从她脚的大小形状很难看出她缠过足。马太太的母亲是一名激进女性,很早就开始反对缠足,早在1902年慈禧下旨劝诫缠足前,恐怕她就已经把女儿的裹脚布给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