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7/8页)

她仔细地量入为出,已经规划好到四月以前都能支付疗养院的费用,可是在那之后,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就像燕子会飞到南美洲的凯必思卓诺避寒,她也总是会回到这个烦恼中,即便她竭尽全力在爸爸面前隐藏。

她去看他的时候,房间里的电视几乎都是开着的,早班护士似乎相信,电视的声音可以驱逐他脑中的混沌,艾德琳则总是立刻把它关掉。除了护士以外,她是爸爸唯一的固定访客。虽然她知道孩子们不太情愿来,但她还是希望他们能来看看。不只是因为爸爸想见他们,也是为了他们好。她一直相信,一家人应该祸福与共、同舟共济,从中可以学到许多宝贵的东西。

爸爸已经无法再讲话,但她知道他听得懂。他的右脸麻痹了,笑容因此变得歪歪扭扭,可是她却觉得很亲切。只有成熟和耐心的人才能看透外表,看到他们熟识的这个人。尽管她有时候也会惊讶于儿女们表现出来的这些品质,但他们来看外公时总是会不自在,就好像他们看到了自己无法面对的未来,畏惧自己将来有一天也可能会变成这样。

坐在爸爸床边之前,她会先帮他把枕头拍松,然后握住他的手跟他讲话。大部分时候,她都在告诉他最近发生的事、家里的状况或孩子们的近况。他会一直看着她的脸,从不移开目光,以他唯一的方式与她无声地交流。坐在他身旁总会让她忆起童年的时光——他脸上须后水的味道,马槽的干草香,他吻她道晚安时脸上刺刺的胡渣,还有从小他就会跟她说的贴心话。

万圣节的前一天她去看他,知道是时候告诉爸爸了。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她开始说,用最简单的词句告诉了他保罗的事情,以及保罗对她是多么重要。

她记得,自己在说完之后猜测着爸爸对她刚才所说的有什么想法。他的头发变得白而稀疏,他的眉毛让她联想到棉花球。

他笑了,露出他歪歪斜斜的笑容。尽管发不出声音,但从他的嘴形,她明白了他想说的话。

她的喉头哽咽,横过身子把头靠在他胸前。他举起仍可活动的那只手,艰难地轻轻移动,想要抱她,却无法用力。她可以感觉到爸爸脆弱而易碎的肋骨,还有他虚弱的心跳。

“喔,老爸,”她轻轻地说,“我也真为你骄傲。”

艾德琳走到客厅的窗边,把窗帘拉开。街上空荡荡的,只有街灯渲染出一圈晕黄。远处,一只狗似乎在对着可疑的人吠叫。

雅曼达还在厨房里,可是艾德琳知道她一定会来找她。这个夜晚对她们俩来说都很漫长。艾德琳把手伸向酒杯。

她跟保罗对彼此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即使到现在,她也无法确定。毕竟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明确。他既不是她的丈夫,也不是未婚夫,称为男朋友,听起来又像是年轻人的把戏,叫他爱人却只能形容两人一部分的关系。他是她生命中唯一无法归类的角色。她想,不知有多少人有过这种经验?

天空中靛青色的云朵围绕着一轮明月,随着风往东飘送。明天早晨沿海会下雨,暂时不给雅曼达看其他的信是正确的。

雅曼达读了之后会发现些什么呢?保罗在诊所的生活?他每天是怎么过的?或者,他跟马克的关系如何进展?还有他的想法、恐惧和希望?那些事情从他的信里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但比起她真正想要传达给雅曼达的东西,这些都不重要,她已经拿出来的那些就足够了。

可是她知道,当雅曼达离开后,她一定又会把全部的信都拿出来再读一遍,也许只是为了纪念今晚所做的一切。她会在床边台灯的黄色灯光下,用指尖轻抚信纸上的字词,逐字逐句地读。她深知这些东西的意义大过她所拥有的全部。

今晚,虽然女儿来了,但艾德琳仍然觉得孤独,而且会永远孤独下去。之前在厨房里把故事告诉女儿时,她就明白,现在站在窗户边她也明白。有时候她会想象,如果从没遇见保罗,她会变成什么样?也许她会再婚,但自己未必会是个好妻子,也未必会挑到个好丈夫。

再婚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她有一些守寡或离婚的朋友再婚了,对象看起来都是好人,可跟保罗完全不同——也许跟杰克有些像,可是没有人像保罗。她相信浪漫和激情能发生在任何年纪,但她已经听过不少朋友的经验,知道大部分的恋爱最后都会带来太多麻烦。艾德琳不想屈就于一个像她朋友老公那样的男人,因为保罗的信让她知道,跟这些人在一起会错失多少。别的男人会在她耳边呢喃保罗第三封信里写的那些话吗?她收到信的当天就已经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