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鲛人鲙(第7/12页)

她每说一句,便转动一次手中的鸾刀,铃声停止的时候,看起来还是完整的那块鱼肉忽然一下就在她掌心散开了。她就像是托着一朵盛开的白芙蓉。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那摆满珍馐的木桌从中间分开,平平地朝两侧移了过去,底下竟是一处通向下面舱室的暗道,现在自下方缓缓升起来另一处平台——乌木制成的案几之上,纯金的大盘中铺满切碎了的苋菜、香葱和嫩姜,一只鲛人闭了双眼睡在中央,双手和尾部都被红绳所缚,分别衔在盘口的四只虬龙口中。被压抑的惊呼四起,紫衫老者脸上猛然间被点亮了,喉咙上下起伏,喜不自胜地咽下了一口唾沫。

“吃鲛人时,蓬莱人惯用青芥,却不知青芥辛辣有余,将鲜味杀得七零八落,最是暴殄天物。鲛人这物在海内长途迁徙,以脊背上的肉质最佳,需得取肋骨之下第七节脊骨上不到三寸大小的一块,用纯金盘盛了,加上头年的白梅经雪压冻过的醋渍好,再取香柔花叶,切细了拌匀。可算值得一吃。”

跪坐在案几旁边,跟金盘一起升起来的,还有一身素白的朱成碧。只是,她看起来不太像是高琮曾经在天香楼里见过的那个双髻少女了。她束起了头发,眉间点着一朵艳丽的桃花,用银光闪闪的襻子将两袖束了,手中各执一柄小巧的鸾刀,面上严肃至极。

她出手迅速,鸾刀上的金铃只轻响了一声,水面上升起缕缕血痕。鲛人紧跟着拼命挣扎起来,在瓮中猛力甩动着尾巴,咚咚作响。为躲避四溅的海水,高琮后退了一步,内心惶恐不已。朱成碧朝他伸出一只手,脸上笑吟吟的——那手上托着巴掌大小的一片肉。通透如冰雪,殊无血迹。

这样的场景,高琮曾经在幻觉中见过,设想过无数次。每次他都以为自己会痛彻心肝,会捶胸顿足,然而当这一切真的发生,他的心中却只是一片茫然。

高琮面露惧色,朱成碧却接着解说:“《太平广记》中有言:作鲈鱼鲙,须八九月霜下之时,收鲈鱼三尺以下者,作干鲙。浸渍讫,布裹沥水令尽,散置盘中。取香柔花叶,相间细切,和鲙拨令调匀。霜后鲈鱼,肉白如雪,不腥。所谓金齑玉鲙,东南之佳味也。而鲛人鲙的做法,又与鲈鱼有所不同,需得在活生生的时候,便自海水中割下——”

“还不快切?”

许是听了她的言语,那鲛人露出头来,丑陋的脸上颧骨突起,张开了两侧的鳃板,口中只是喝喝作响,却无人能听懂它在说些什么。

朱成碧略一行礼,手中的鸾刀高举,最后那一刻,她似乎朝高琮的方向微微眯了眯眼睛。高琮瑟缩了一下,以为那刀就要生生地落到自己身上,以为就要撕心裂肺地疼起来。却是毫无感觉。

朱成碧转过头来,欢喜至极地舔着嘴唇,忽然又是那个天真的小姑娘了。“汤包,我太饿了,现在就做来吃好不好?”

朱成碧手中的刀运作如风,为了今日,她还在金铃上各系了一尺来长的火红流苏,眼下只听铃声络绎不绝,流苏飞舞,不到一刻,身边的金盘上堆满了雪白的鱼肉,已经切成半透明的薄片,还在微微颤动。鲛人的身上,渐渐露出了白骨。

“鲛人鲙!”

高琮的背心渗透着冷汗。刚才有一刻,他的眼前出现了幻象,还以为阿姣会醒过来——

她走上前,也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将整个瓮盖朝上一翻。一双被铁链捆缚,紧贴在盖子内侧的手被一起拉了上来,纤细的手指间生着蹼,还在淋淋漓漓地滴落着海水。

猛然间,非人的尖啸声响了起来,他摔倒在地,捂着耳朵,身旁倒了一地辗转呻吟的食客。但是忽然之间,那啸声又消失了,他哆嗦着四肢爬起来,望见在金盘中央,赫然坐着那一梦醒来,竟发现自己半身都化为白骨的鲛人,它目眦俱裂,张口呼喊,是他从未听闻过的凄厉喊声:“子……玉……子……玉……”

不对!高琮还没来得及反驳,只听朱成碧说:“你这猜测对了一半,却错了另一半。胭脂鲈的味道,跟今日这鱼腥又有不同,你若仔细分辨,还有另外一种奇异的味道,便像是将珍珠磨成粉,再与海盐和龙涎细细调和。也难怪,你自幼便在神州大陆,未曾出过海。这种鱼,原先在蓬莱周边的海域最多,蓬莱人误以为食之能令人长生,争相捕捞,将沿海的都捞得绝了踪迹,现在就算有族群,也要往深海里去找了。能抓到活的,确实难得。”

鲛人拼命挣扎,几个上前去的仆从都按不住她,身上四根红绳都被绷到了极限,眼看就要被挣脱开来。

“海水、铁锈、含硫磺的砂岩、浓厚的鱼腥。钱塘江口的四平镇,每年这个季节都能捕上来胭脂色的海鲈鱼,个头最大的,恐怕也当得起这只大瓮。海鲈堪称人间珍馔,但要说千年难遇,却是言过其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