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 鲛人鲙(第5/12页)
梦境中,阿姣自由自在地跳跃的,正是这片海。他想着她跃动时鳞片上的闪光,想着她展开的,带虹彩的鱼鳍。一瞬间,心都碎了。
高琮的火还没有消,却听得庭院中传来扑通一声。池塘是早就枯了的,不光是锦鲤,连莲藕都被挖出来吃了个干净。但这声响从何而来?
“跟我在一起很辛苦吧……”
阿姣的脸当时就白了,绞着衣角,口中嚯嚯作响,随后扭头便跑了出去。
阿姣没有作声。
他忽然就发起火来,将茶盏掼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旁人家的歌姬能唱多少曲子啊,啊?你看你,什么都做不好,还是个哑巴!”
“不能在海面上乘风跳跃,不得不分开的尾骨,干燥得随时要裂开的皮肤,难以下咽的古怪食物,还有可怕的火……为了化为人形跟我在一起,一直以来,你都在忍受这些。阿姣,娘子……是我对你不起……”
是在那一日,高琮去跟旧友借钱,一个下午都枯坐在人家的厅里,将一杯茶喝到寡淡无味,终于有个下仆出来拖着长声说,公子不必等了,少爷今晚不回来了。但他分明听到这位少爷正跟歌姬调笑,唱的还是他倆一起抱着歌姬在怀的时候唱的那首歌,连韵调都一模一样。他气得发抖,又兼腹中饥饿,回到家中,看着庭院里丛生的杂草,厅堂里遍布的蛛网,自己衣服上不成样子的粗大针脚。正好阿姣欢喜地捧了杯茶上来,他入口,只觉苦涩至极,这本来就是一文钱三两的茶末,哪里是他从小喝惯了的碧螺春。
他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那样的日子,终究没有过得长久。很快,能借到钱的朋友都挨个儿被借了一遍,高琮身边值钱的东西也都被典当的差不多了,不得不遣散了仆人,阿姣开始头一次操持家务。他这才发现,虽然她身为贫家女,却不会生火,反而会被火吓得手忙脚乱;做出来的粥完全难以下咽;连一根针都拿不好,给他缝补衣服,针脚粗大得根本不能见人。
阿姣要扶他起来,他不肯,只抓住她两肩,急急地说:“我对不起你,我骗了你!这便是那姓贾的高官的船!他租了画舫要到海面赏月,他还要拿知县的位子跟我换了你去!船头上的朱字灯笼都挂好了,那天香楼的朱掌柜就在这里,万事具备,连刀都准备好了,就只差你——”
阿姣虽口不能言,但却异常温柔,他俩缠绵过后,他昏然欲睡,常能感觉到她的手指在锦被上一笔一笔地画——子玉,子玉。
他的话语忽然止住了,阿姣在对面望着他,一双眼瞳映着两轮明月,无悲无喜。
那时院子里的池塘还没枯,一池碧水,正逢夏季,莲花开得高过了人头。他在窗前画莲花,一抬头就望见她坐在池边,将两只白嫩嫩的脚泡在池水里,花色锦鲤就在她的小腿旁边游来游去。兴致来时,高琮也教她写字,在宣纸上一笔一画地画他的字:子玉。
“……但我悔了。”他的指甲抓破了身下的楼板,手指上流出血来。阿姣蹲下来,抓起他的手,伸出舌头来,将那血舔得一干二净。
高家乃是传承数百年的名门望族,现今当家的高老太太是高琮的祖母,个性强硬刚烈,眼睛里从来揉不得沙子。知道了他跟阿姣的事情,大为恼怒,以将他轰出家门为要挟,要求他跟阿姣断绝往来。高琮的父亲并非高老太太亲生,再加上高琮本身顽劣惫懒,平日里本就没少受气,仗着有几分积蓄在身,干脆从高家搬了出来,在两三好友的帮助下置了一处安静的小宅院,过起小日子来。
“我悔了。”他补充道,“刚刚才晓得,在这世上,我只有你,而你只有我。若连你都卖了,我有何颜面继续苟活于世?死后有何颜面去见高家列祖列宗?”
他很快打听到姑娘的名字,是四平镇上一对打渔的老夫妻在海边捡来的女儿,不会说话,手势倒是会做一些,面上的表情很少,似乎总有些呆呆出神样子。但他的魂魄已经不全了,似乎姑娘的手指从他的掌心滑过之时,便连同他五脏六腑的一部分也一起带走了。阿姣一开始对他并无好感,但他日复一日地站在海水里,看她打渔、看她织网、学她的手势,甚至不惜五次三番故意栽倒在海水里,终于再次博得她一笑。
一声重击砸在一旁的门板上,阿姣吓得一抖,他赶紧抱她在怀里。
一开始是再简单不过的故事,闲来无事海边游玩的世家公子哥儿,遇上了不谙世事的渔家姑娘。那时阿姣穿了身粗麻小褂,戴了斗笠,挽了裤脚站在齐膝深的海水里。高琮打马经过的时候,她正将一只一掌来长的黄花从网上解下来,露出尖尖的牙齿,一口咬在鱼背上。鱼儿甩着尾巴,水珠四溅,她黑盈盈的眼睛漾着一天一地的水光,白藕一般的手臂露在外头。高琮看得出了神,竟从马背上直直地滑了下去,栽在海水里。姑娘奔过来,完全不顾男女大防,伸手便拽他起来。随后她像是觉得他一身淋漓的样子分外有趣般,同时将两只食指并拢了放在唇前,再一起朝外,画出道上扬的弧线。是一个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