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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了两遍“妹妹你是好人”。说到第二遍时,冯晓琴先是不语,随即又逗她:“阿婆,你看人准不准?”她道:“我看人,是看到骨子里,再准不过了。”冯晓琴道:“阿婆在寻我开心,上次还说我不是良家妇女。”张老太哎呀叫起来:“良家妇女不见得都是好人,不是良家妇女也未必就是坏人。你这人,吃相差点,良心蛮好。我看人不会错的。”
“顾磊头七的那天晚上,我拿着他的照片,跟他说话。我们老家的风俗,这天鬼魂会回来。我知道,我说的话,每个字他都能听见。我对他说,我不后悔嫁给你,你也别后悔娶了我。我不是坏女人,至少,不像你家里人说的那么坏。我跟史老板没什么。自从嫁给你以后,我没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阿婆,有时候我也挺糊涂,好和坏的界限到底在哪里,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哪些事情可以稍微做一做,哪些事情完全不能碰。比如我觉得,手和脸给史老板摸两下,有什么要紧的,屁股蛋偶尔摸一下,也没啥,但别的地方就不可以,性质不一样了。还有说谎,要是为了让这个家好,那就不叫说谎,比如我瞒着顾磊做直销,卖减肥药,我也不知道那是骗人的,还犯法,不过我也没吃亏,除了在派出所关了几天,该我赚的,一分都没少,那些人敢骗我的钱?想也别想。里头还有顾磊奶奶的钱呢,老太婆也想发财,把她的棺材本都拿出来了,我关照她保密,她一口答应。后来事情败露了,她也不替我说话,就在一旁看着我被她孙子数落。忒不上道。好在我少给了她两个点,也气得过些。史胖子那里集资,我也弄了十万,九分利。我对胖子说,要是蚀了,我就被子铺盖卷一卷,带着孩子住到你家。没办法啊,钞票存银行,赢不过通胀,等于是蚀本。家里到处都是开销,小老虎外面上课,一节课多少钱,顾磊一个月工资才多少,亏得吃在他爸家,有个老的啃啃,否则真是不够用的。他睁只眼闭只眼,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赚钱不吭声,出了事就全怪在我头上——阿婆,下辈子我也要那样,做人轻轻松松,一点压力也没有。”叹口气,又道,“算了不说了,人都没了,不作兴的。”
说来也怪,对着这半痴半癫的老太,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心情竟似舒服许多。原先那些堵着淤着的,像刮痧板来回擦拭,几条黑红,看着怖人,底下竟是通畅了。也是不知不觉的。她说“我不是那种人”,这阵子常说这句,每个字呈现在眼前,仿佛都带叠影,像说话时的回音。不是普通层面上的意思。说着说着,自己都忍不住激动起来。胸口那里不停起伏,被什么充盈得满满当当,一会儿是不吐不快,一会儿又是不知从何说起。半晌,张老太把一只骨节嶙峋的手放在她手上,拍两下,“妹妹,”她道,“我晓得的。”初时是宽慰她,停了停,又换了一本正经的口气:“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就好了?”冯晓琴被她逗得笑出声来。望着她,也不知怎的,忽地,眼泪顺着鼻尖落下来,滴到她手背上。
追悼会过后,冯晓琴把老太托她保管的东西,一并还给张老头。“两块金币,还有五千四百块现金。全在这里了。”她猜想或许要解释一番。谁知张老头说声“谢谢”,径直收下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本簿子,正是张老太的记事本。“她把事情经过全写下来了,还关照我,不要误会妹妹你。”张老头说完叹口气,“我老太婆有点搭进搭出,清醒的时候还是蛮清醒的。”他头上戴着新织的粉色毛线帽。最后几针还是在医院里冯晓琴织的。张老太手脚太慢,这工夫,别人十顶也织好了。老头子戴粉色帽子,看着总是奇怪。冯晓琴没忍住:“阿婆讲,你喜欢这个颜色。”他道:“她织的,我都喜欢。”竟是小夫妻般的声气。透着些伤感。“八十好几了,又是那种病,想开了,也就没啥了。”他叹口气,又对冯晓琴说声“谢谢”——“亏得妹妹你,让她最后那段日子过得蛮开心。”
“你儿媳,着实也不容易。”湖心亭里,张老头对顾士宏感慨。顾士宏问他,记事本里写了什么。他道:“我老太婆的心里话,只给我一个人看,说是不能说的。”顾士宏笑笑。张老头又道:“我老太婆要是加入作家协会,我和你只好靠边站。夜里一路看,一路流眼泪。等于是把过去的日子再过一遍。一辈子太短了,要真有下辈子,我无论如何都要再寻到她。”脸上笑着,说到后头声音却有些哑。顾士宏劝他:“她肯定跟你一样的心思。下辈子,下下辈子,只要有缘分,总归碰得着。”
“不晚”陆陆续续又多了七八个老人。实打实,真正靠做出来的。万紫园、白云公寓,还有附近几个老式小区,白天常有人来打听,问价钱,看情况,或是讨一份宣传单回去。“看情形,不出半年,房间可以住个六七成满。”冯晓琴对展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