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第4/5页)

卞宇宸立刻抬头朝他望去。

果然,含蝉生葬术失效后的谢印雪现在凿石不像前几天时那般从容自若了,他半块石头没凿完,额角就生出了层如轻雾般薄薄的细汗,柔润的唇瓣抿平成一道线,蹙着眉烦闷抱怨:“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大的苦。”

卞宇宸打好的腹稿便又硬生生塞住。

他忍了又忍,憋了又憋,终究在谢印雪开始喃喃自述讲他从小养尊处优,以前连过水坑都需要仆人背着蹚过去,脚底不能踩到一滴水;后来进了锁长生,也有人上赶着给他当人肉轿子骑,如今却要受这黄连拌苦胆——苦作一堆苦到家的煎熬时,再也按捺不住,皱眉问谢印雪:“我已经这么累七天了,你才一天,有什么好叫的?”

谢印雪却反问:“不叫我怎么让你知道你吃了我七辈子的苦呢?”

末了,他还加上一句:“而且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好的运气,你看走掉的那些人,他们只能吃六辈子,你独享七辈子,这苦好吃吧?”

“……”

卞宇宸闻言不由深深呼吸。

是了,他差点忘了,谢印雪这封建欲孽,在沈家过的是穷奢极侈的腐败生活,哪有什么“痛苦”可言?

此刻卞宇宸也不想和谢印雪聊什么人生感悟了,他只想谢印雪闭嘴,沉着脸道:“谢印雪,你切记,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人多积口德,多……”

“我没口德?”青年被冤枉似的略扬高嗓音打断他,“这里气温那么高,我不是看你挺热,想给你降降温吗?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就算了,还恶人先告状,能不能讲讲道理?”

卞宇宸彻底哑口,清楚自己歪辩不过谢印雪,便再不看他一眼,埋头渲愤泄恨地凿石块。

谢印雪见状又是一声冷嗤。

卞宇宸曾说他有眼会看,那他谢印雪就不会看了吗?

他当然看得出卞宇宸有话想和他说,可他不想跟卞宇宸聊——嫌犯恶心。

虽说自己称不上什么好人,却好歹有着底线在,卞宇宸呢?

天下乌鸦是一般黑没错,但他和卞宇宸,向来都不是一路人。

生时善恶,皆有报应。

卞宇宸怕死、不想死,是因为他有多爱多在乎卞家的人,怕自己死后卞家衰颓将倾、崩溃覆亡吗?不见得是。反倒那是怕死后堕入烈狱日夜受苦遭劫的不甘和怨忿写满了一双眼,呼之欲出。

而谢印雪不怕死、不想死,不是因为他怕报应。

事实上,从陈玉清死的那一刻起,他便盼着报应速至,毕竟连陈玉清那样的好人都不得善终,他这样自私无情、冷漠狭隘的人倘若死了,也千万不能善终,否则为何天眼昭昭,却看不到他犯下的恶?

只是他如何能死?

他死后,受至百千万劫,于尚在人间者无用。

那还不如不死,起码这样所有病苦灾厄都将仅付诸于他一身。

沈家所有人都能继续他们美满尽情的生活,他的徒弟也能不再居于明月崖这天地间逼窄狭仄的一处偏隅。

——从前谢印雪是这么想的。

现今,他不愿死,则还有另一重原因。

当第八日的黎明时刻到来之际,谢印雪直起酸痛脊骨,在狼狈落魄中抬眸,透过被汗水浸湿耷下的眼睫看向石道出口,于是他又撞入了那双幽沉晦暗,独独在注视他时会燃起温度的眼瞳。

谢印雪还记得它本来的颜色——犹如万物焚烧之后的灰烬,唯剩黯淡、枯败、死寂。

今朝再度对望,谢印雪只觉它比世上最古老的宝石、埃及法老的钟爱、被书写盛赞其“色相如天,或复金屑散乱,光辉灿烂,若众星丽于天也”的青金石还要漂亮。

他沉默地望着这双眼,未有一刻挪目,任由这双眼的主人将他腹中还剩的脏器掏净,最终连呯呯跳动的血红色心脏也一并托出,放到审判之秤的左端上。

右端轻柔如云的鸵鸟羽毛完全压制不住心脏的重量,朝上方高高抬起。

卞宇宸见此情形瞠目惶惑,怔忪莫宁,因为他和谢印雪一样的——他们的心脏已被罪孽深浸,比真理之羽重太多太多。

这一幕同样落在谢印雪的余光内,他却仍然不肯分出一寸视线,去瞧瞧这几乎等同于宣判他死刑的景象,仿佛他要把这残灯般余生都浪费在这场毫无意义的对视中。

时间和空间在此刻好像失去了界限,谢印雪感觉太短,卞宇宸觉得太长,而早已离开了这座圣殿的陈云、吕朔、詹蒙、李婵衣……那些人,他们又全重新回到了这里。

不过他们变得很小,小到仅有半截小拇指那么丁点大,刚好能站在天平的横梁上,从装着心脏的左端托盘处快速跑向装着真理之羽的右端托盘,就如同有人在这道横梁上建了条方便通往高处的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