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梅饼验尸法

宋慈没有想到,正月初七的这场南园之会,他一介书生,竟会受到当朝宰执韩侂胄的邀请。

南园位于临安城南的吴山,密林幽竹环绕其旁,西湖之水汇于其下,可谓天造地设,极尽湖山之美。这地方原是高宗皇帝的别馆,太皇太后吴氏去世之前,特意下了一道懿旨,将这座别馆赐给了韩侂胄。韩侂胄的生母是太皇太后吴氏之妹,妻子是太皇太后吴氏之侄女,当年他能上位执掌权柄,很大程度是仰仗于太皇太后吴氏的支持。受赐别馆后,韩侂胄将其更名为南园,数年大兴土木,扩建一新。如今南园落成,他大摆庆贺之宴,能受邀赴宴的,无不是当朝的高官显贵。正因如此,当夏震奉韩侂胄之命来到太学,邀请宋慈前去南园赴宴时,不仅同斋们大吃一惊,连宋慈也颇觉意外。

虫娘的尸体从西湖中打捞起来,已经过去两天了。这两天里,刘克庄不止一次地往府衙跑,想方设法打听此案的进展。今日一早,刘克庄又去了府衙,此时不在太学。宋慈本不想参加这场宴会,可夏震一直等在斋舍门外,说韩侂胄有命,若宋慈不肯赴宴,他就不必回去复命了。宋慈不想夏震为难,只好答应下来,只身一人随夏震前往南园。

宋慈向来对各种聚会不感兴趣,连同斋们平日里的小聚都少有参加,更别说这种高官云集的庆贺大宴了。既然是庆贺大宴,自然少不了送礼,各式各样的贺礼琳琅满目,在南园东侧的堆锦堂中堆积如山。宋慈是空手来的,倒让迎客的家丁们一愣。宋慈却丝毫没觉得尴尬,在夏震的引领下走进了南园。

迎面是南园中最大的厅堂——许闲堂,匾额上的“许闲”二字乃是当今皇帝赵扩的御笔翰墨。宋慈进入许闲堂时,堂中广置筵席,当朝高官显贵们早已坐满。恭维道贺的客套话随处可闻,端盘送盏的婢女往来穿梭,络绎不绝。韩侂胄坐在上首,一个肥头大耳的官员正在他耳边说着什么,听得他红光满面,抚髯微笑。宋慈走向最边角一桌,只有这里还空着。夏震没有资格入席,将宋慈带到后便退了出去。

宋慈独自坐在角落里,没有哪个官员过来打招呼,他也不主动去结交任何人。桌上摆满了各种山珍海味,许多都是宋慈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各桌高官都忙着劝酒交结,对桌上的菜肴很少动筷,宋慈却拿起筷子大夹大吃。邻桌官员投来异样目光,他只管吃自己的,浑不在意。

饱肚之后,宋慈打了个嗝,抬起头来,环望了一圈。众高官之中,他只认得史弥远和杨次山,两人也都在筵席之中,尤其是杨次山,作为韩侂胄的政敌,居然与韩侂胄同坐一桌,彼此间有说有笑。宋慈看向韩侂胄时,韩侂胄也正朝他望来,两人的目光隔空对上。韩侂胄没作任何表示,只看了他一眼,便把目光移开了。

宋慈不知韩侂胄为何要特意邀请他来,只是周遭充满了各种阿谀逢迎、掇臀捧屁的丑态,实在让他不想在这乌烟瘴气的许闲堂里多待。他默默起身,悄悄离开筵席,走出了许闲堂。

夏震在堂外值守,见宋慈这么快就出来,怕他要回太学,迎上来道:“宋提刑,太师早前有过交代,筵席结束后,要单独见你一面,还请你稍留片刻。”

“多谢夏虞候提醒。里头有些闷,我出来走走。”

今日的南园不设禁,凡是前来赴宴的宾客,大可随意游玩。宋慈绕过许闲堂,独自一人沿着清幽曲径,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南园占地极广,除了许闲堂外,另有十座极具规模的厅堂,此外还有潴水艺稻的囷场,以及牧牛羊、畜雁鹜的归耕之庄。放眼整个大宋,众王公将相的园林之中,论恢宏别致,只怕没有能及得上南园的。宋慈一路行去,飞观杰阁,虚堂广厦,或高明轩敞,或窈窕邃深,沿途清泉秀石,若顾若揖,奇葩美木,争放于前。

然而南园再怎么恢宏,景观再怎么别致,宋慈都无心赏玩,就像刚才筵席上的山珍海味,他吃得再多,也觉得食之无味,还不如太学馒头那般有滋有味。他随意地往前走着,心中所想,全是两天前打捞虫娘尸体时的场景。

当时虫娘被打捞起来后,陈尸于苏堤上。她发髻松散,两眼睁着,嘴巴张着,两手不拳曲,腹部不膨胀,口、眼、耳、鼻没有水流出,指甲里也没有泥沙,这些都不是溺水而亡的死状,更别说身上还绑着一块石头,显然是被人杀害后沉尸于湖底。她身上穿着淡红色的裙袄,裙袄被撕裂了多道口子,左袖只剩下半截,裸露在外的手臂上有一道短短的弧形伤口。除此之外,虫娘身上所有目之能及的地方,再不见任何伤痕。手臂上这道形如月牙的弧形伤口太过细小,不可能是致命伤。然而要查看虫娘的致命伤位于何处,想查找出她真正的死因,就须脱光衣物,仔细查验虫娘全身。宋慈虽是浙西路提刑干办,半个月的期限也还没到,但他奉旨专办岳祠案,对其他案子无权插手,哪怕死者与他相识,哪怕死者是好友刘克庄倾心的人。他所能做的,便是守着虫娘的尸体,不让任何好事之人触碰尸身,以免破坏线索,然后请人去城里府衙报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