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九死十三灾下(第7/10页)

偏方治大病,崔老道喝下半锅酸梅汤,隔了一天便可下地行走,只是心疼那剩下的一两多好茶叶,说什么也不敢再喝了。在家躺了这几天,他倒是琢磨明白了,正因为自己吃饱喝足之后胡言乱语,占了饭馆老板的便宜,致使当天说书挣的钱没花光,这才走了背字儿,倒了血霉,险些命丧洋医馆。看来往后真得处处留神,多积点儿阴德,别闹得一步棋错,满盘皆输。眼下囊空如洗,兜儿比脸干净,还得接着说书算卦挣嚼裹儿。怎奈行头全进了当铺,连裤腰带都没了,穷家破业的没钱赎取,那还怎么去南门口做生意?

江湖艺人说的江湖话称为“春典”,主要用于同行之间沟通,不准对外人泄露,以免毁了他们的买卖,害得他们置不下杵、吃不上饭。蔡九爷是开书场子的老板,没有师承门户,却对江湖话了如指掌,自诩是“满春满典”,为了显得自己内行,逮着机会就用。按他的说法,崔老道“念啃”,险些“土点”,进了一趟洋医馆,把能当的全当了,没了道袍道冠、水袜云鞋、拂尘法尺,外加算卦的小木头车,大病初愈“夯头子又鼓了”,也就是闹了嗓子,哪还有脸再出来说书?

书场子里起满坐满、胜友如云,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摇头叹气,也有人急得跺脚骂街。此事一传出去,很快成了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老话说“听评书掉眼泪——替古人担忧”,大伙这一次倒没替古人担忧,改成替说书先生操心了!

又过了两天,有个眼尖的打南门口路过,无意中瞥了一眼,正瞧见崔老道!为什么说是“眼尖”的呢?因为崔道爷不仅没推着小木头车,身上的行头也换了,什么八卦仙衣、水袜云履、九梁道冠、宝剑拂尘,掖在脖子后头的法尺,那是一概没有。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裤,腰里扎着一条麻绳,脚底下趿拉着两只飞了边卷了帮的破布鞋,抱着肩膀在街边一站,两个眼珠子“骨碌碌”直转悠,似乎正在琢磨怎么圆黏子。赶上看见他的这位嗓门还不小,隔着老远招呼一声:“嚯喔!这不是崔道爷吗!多少天没见着您了,您死哪儿去了?”老天津卫说话就这样,越熟越不外道,甭看你是说书的,我是听书的,我不把你当成高台教化,你也别将我看作衣食父母,咱就跟好朋友一样,没有不能说的话。见了面客客气气、嘘长问短的,那准是交情不够。再不然是你能耐不济,我懒得跟你多费唾沫。

这位这一嗓子,无异于替崔老道“开了门”,当时“呼啦啦”围过来一两百号闲人,鸡一嘴鸭一嘴地问东问西。其中有人问了:“哎哟,这才几天没见,您怎么还俗了?”有接下茬儿的说:“崔道爷是在家的火居道,喝酒吃肉不论荤素,妻儿老小一个不少,既不修口,又不修身,他够俗的了,还能还哪门子俗啊?”也有人问:“崔道爷,说完《窦占龙憋宝:九死十三灾》您怎么就不露面了?是不是肚子里没货了,又住到哪座破庙里捣鼓梁子去了?”还有拿崔老道找乐儿的:“听蔡老板说,您那袍子、掸子、小木头车子全进了当铺,您这是为了吃海货吗?”

崔老道眼瞅着“黏子”围得水泄不通,都不用他自己费劲了,当即给众人作了个罗圈揖,长着夯头说道:“诸位明公,贫道在南门口说书讲古这么多年了,何曾动过还俗的念头?您各位问了,既然你崔老道还是崔老道,为什么今天没穿道袍呢?不穿道袍还能叫老道吗?说完《窦占龙憋宝:九死十三灾》,那么多天你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接着往下说了?是不是编不下去了?实不相瞒,皆因贫道的《窦占龙憋宝:九死十三灾》泄露了天机,结果惹上一件麻烦事,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小,这话怎么说呢?且听我给您各位念叨念叨。”

崔道爷没了身上的行头,可不耽误耍嘴皮子,那真是气死画眉、不让百灵,太能哨了,几句话又吊起了大伙的胃口,这就是“平地抠饼”的能耐。话说正是讲完了《窦占龙憋宝:九死十三灾》那天,崔老道吃饱喝足回到家,天一黑便吹灯上炕。他钻进被窝,脑子里可没闲着,《四神斗三妖》还得接着往下讲。万事开头难,说书也是如此,最难的就是开书头一场。哪怕是知道前因后果,他也得提前捋一捋书梁子,在肚子里编纂编纂,把这块活儿捯明白了,想清楚了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哪处详哪处略,又该如何铺排,不能话赶话说到哪儿算哪儿。搜肠刮肚绞尽脑汁琢磨了半宿,迷迷瞪瞪刚见着周公,忽听有人砸门!

他老婆崔大奶奶以为邻居有什么急事,忙点上灯,趿拉着鞋下了地,打开门往外看,张望了半天,院子里空无一人。崔老道住在南小道子胡同的大杂院,还不是他自己家的房子,靠着口挪肚攒,赁了两间小屋子栖身。整个大杂院前后两进,住了不下十几户,出来进去全走一个大门。黑天半夜,大杂院早已关门落闩,外人进不来,同院的邻居也都睡觉了,谁砸的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