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九死十三灾下(第6/10页)

晃晃荡荡回到家中,当天晚上,崔道爷就着海货,又美滋滋喝了一顿酒,然后往茶壶里捏了一捏半的上等香片,滚开的水沏得了,小口小口地抿着,连喝了五碗。别说,一分钱一分货,十分钱买不错,贵有贵的道理,好茶叶是香,这股子香气能在嘴里转悠半天。他倒是没忘“生意钱,当天完”的规矩,一边喝茶一边盘算:“今天挣的钱比哪天都多,不仅下馆子吃饭打了八折,老板还额外送我俩冷荤,以往出门可净倒霉了,这一次不仅没吃亏,居然还占了便宜,许是我铁嘴霸王活子牙时来了运转、否极了泰来了?看来风水轮流转,天道有轮回,倒霉事还能总让我碰上吗!”

崔老道吃饱喝足了,晕晕乎乎往炕上一倒,一会儿想想小饭馆的全爆,一会儿想想丰源海货店的螃蟹,一会儿又想想那五块钱一斤的好茶叶,光咂摸滋味就咂摸了半宿。不承想到了后半夜可坏了,只觉全身乏力,脚底下发飘,脑袋瓜子一阵阵地直犯迷糊,紧跟着脸也青了,虚汗也下来了,五脏六腑如同翻江倒海,躺在炕上直翻白眼儿。

这可把他老婆崔大奶奶吓坏了,急忙披上衣裳,去敲同院六哥六嫂子家的大门。六哥在南市三不管儿摆摊卖药糖,号称“天津卫独一份”,家里常备着熬药糖的中草药,于民间来说,他这算半个郎中。街坊邻居有个头疼脑热、吐酸水儿打饱嗝的都找他。六哥两口子随着崔大奶奶进屋一看,崔老道已然神志不清,抬头纹都开了,看来这人要完啊,药糖可治不了要命的病!崔大奶奶闻听此言,真是香炉里长草——慌了神了,一屁股坐在炕头上,哭天抹泪地叫屈,忽而又想起了什么,对六哥说道:“我记着鸟市里有一家‘普济堂’,卖牛胎丸,上治跌打损伤,下治精神不振,什么病都能治,不行明个儿一早……”六哥一拍大腿,拦住她的话头儿,叹气道:“您是有所不知,那都是骗人的把戏!何况崔道爷的脉都快没了,哪还等得到明天早上?我倒有个主意,租界地的洋医馆专治疑难杂症,不行咱死马当成活马医,尽快把崔道爷送过去,说不定人还有救!”

民国年间,天津卫的租界里开设了好几家外国医院,民间俗称为“洋医馆”,那可不是给穷老百姓瞧病的地方,兜儿里没钱的打门口路过,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崔大奶奶也是急火攻心,只想着救人,顾不了那么多了,六哥六嫂子好人做到底,帮忙拿小车推着崔老道送入了洋医馆。黄头发蓝眼珠儿的洋大夫给崔老道打洋针、灌洋药,又拍了通洋照片。经过这一番折腾,天都快亮了,洋大夫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话,告诉崔大奶奶病人得开刀做手术。崔大奶奶雾里看花闹不明白。六哥果然有些见识,跟她解释说,洋医生要拿一把小刀片子,切开崔道爷的肚皮,“嘁里咔嚓”捣鼓一通,该扔的扔、该换的换,再拿针线给缝上,抹点儿胶水粘结实了,这病就能好!他不说便罢,一说倒把崔大奶奶吓蒙了:“哎哟天爷呀,听着怎么跟拉胶皮的补车胎一样呢?”她虽然不识字,但也听过书、看过戏,关二爷刮骨疗毒,那刮的可是胳膊,如若把肚子拉开,只怕关二爷都顶不住,何况是崔老道呢?说什么也不同意,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洋大夫两手一摊,扔下两句一嘟噜一串的洋文——病人家属拦着,他也没辙。等一算账崔大奶奶可傻眼了,瞧病的诊费、洋针洋药的费用不是小数,可比江湖郎中的价码高太多了。崔老道家里没有存项,连算卦带说书,忙活一个月也挣不出来这么多钱。可是不给够了钱,人家就要打电话叫洋捕快,将这一干人等抓入巡捕房,那还不得扒下一层皮去?只得先将崔老道扔在医馆,回到家里敛吧敛吧,把能当能卖的全拿出来,连带着崔老道全身的行头和卦车,全部押在了典当行,再加上他说末场书没花完的钱,左邻右舍又给凑了一点儿,勉强交付了诊金。

回到家里,崔老道精气神儿见缓,但仍觉得头重脚轻,一闭上眼又是天旋地转,只得继续求医问诊,最后从白庙请来个七十多岁的老郎中,进了门一搭脉便问:“最近喝酽茶、吃海货了吗?”当时崔老道吓了一跳,难不成这位也是能掐会算,我又遇上同行了?他急忙欠身答道:“三天前喝过,五块钱一斤的,海货也没少吃。”老郎中摇了摇脑袋:“你就是受苦的命,人家有钱的大爷成天鱼山肉海的,肠子上的糖油都成包浆了。你可不是,一介布衣草民,即便能吃上荤的,跟人家从小吃到大的也没法比。越好的茶叶性越大,别说是你肠子上的那点儿糖油了,生锈的铁锅照样能刷干净了,有钱的财主喝完了不要紧,你哪儿搪得住啊!不单是如此,海货乃寒凉之物,再蒸得半生不熟的,酽茶下了肚子一搅和,不犯冲才怪呢!记住喽,东西再好也不能过量,适可而止!”崔老道悔青了肠子:“我真是花钱找罪受啊!连买茶叶带瞧病,钱花得海了去了。既然找到了病根儿,您给开个方子吧!”老郎中笑道:“用不着开方子,半斤山楂片、半斤冰糖、两个酸梅,熬一大锅水,喝下去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