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烟灰(第12/14页)

柳燕妮不太相信小妹妹的话。柳燕妮自认为她更了解詹国滨。鉴于鲁火种在姨妹和好友的离婚大战中坚守中立立场,柳燕妮责无旁贷地挺身而出。他们还是在滨江公园见的面,各自带了一瓶矿泉水。已经奇胖的柳燕妮因浓妆显得艳俗,脸庞松垮下来,好像一张没有戴正的脸谱。惟有她的嗓音是不变的。她那易于咄咄逼人的普通话,令詹国滨烦恼,他坚决地故意地使用最土的武汉话对一场严肃的谈话进行了彻底的瓦解。

柳燕妮说:“我了解你詹国滨。你其实是一个非常有责任心的人。不管怎么样,法律和人情常理都摆在这里:一个父亲必须支付女儿的抚养费。柳熹一直在努力但是她一直没有大的起色,经济也不宽裕,你肯定是不愿意看到女儿受苦受穷的。我想这里头一定有什么误会对吗?”

詹国滨说:“有得误会。”

柳燕妮说:“既然没有误会或者你愿意把房子给她们?”

詹国滨说:“我有得房子。”

柳燕妮说:“那就给一笔钱。”

詹国滨说:“我有得钱。”

“那就还是给房子比较简单。”

“我有得房子。”

“那就给钱!”

“我有得钱。”

“房子和钱,你总得给一样啊!你这是离婚啊!离婚有离婚的规矩啊!”

詹国滨说:“我有得规矩。”

把个柳燕妮恨得牙齿咬得咯咯响,她叫喊起来:“我受不了了詹国滨!你怎么这样啊!你变成这样的人了!你真他妈的是香烟灰啊!”

詹国滨也不恼也不怒,蔫沓沓地站起来,蔫沓沓地走了。柳燕妮呆在原地,出神半天,却泪水排山倒海地滚落下来。

接下来的急剧变化就不是詹国滨能够应付的了。五花八门的说法,提法和做法,在詹国滨还没有弄清楚的时候,城头已经变换大王旗。他们技校先是变成第三产业,后来又被私企兼并,詹国滨刚到五十岁,他们就请他提前退休了。

身份证更换再次拍照,这次照片还是像囚犯,只是一个更老的囚犯了。现在是电子闪光灯柯达相纸,科技的进步,毫不留情地把人心底里的沧桑反映在人脸上。詹国滨脸上现出骨头架子来了。注定要速朽的皮囊,干燥地黏附着骨头架子,忽然一打眼,活脱就是一具骷髅了。

退休以后的詹国滨,全部生活内容都局限在他的小屋里的确像个囚徒。卫生间奇臭无比,是因为尿碱烧坏了廉价马桶的瓷面。他每天长久地坐在马桶上看完当日小报。很久以来报纸的印刷质量逐步下降使他恼火。有一天,他终于肯定是自己的眼睛老花了而不是报纸印得模糊了。在去配老花镜的路上,詹国滨遇见玻璃窗就要停下脚步照一照好像一个过气的自怜的演员,顿时他觉得自己老迈得连路都走不动了。好在眼镜店的售货员善意地告诉了詹国滨一个常识性的人体生理知识:四十四,眼长刺。售货员热情鼓励詹国滨,“您一点都不老。一般人四十四岁就老花了,您现在才老花这说明您身体好,年轻!”

眼镜店的谈话,总算给了詹国滨不小的安抚,却同时也打开了魔鬼潘多拉的盒子。既然詹国滨比一般人都年轻,那么他想他应该抓住这衰老进程中最后的年轻,尽情享受生活。几乎没有经过认真考虑,单单只是需要放开本能,詹国滨的生活享受就首选了吃喝。詹国滨平常就喜欢吃火锅,以前是一直不太舍得在餐馆花冤枉钱。现在他舍得了。试问把钱攒起来做什么?可不正是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当然应该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詹国滨迈着方步,神气地步入各种餐厅大吃大喝。他三天两头必定要吃一顿肥牛或者肥羊火锅,因为他差不多热烈地爱上了火锅的慷慨方式:只要一份钱,却随便你一份一份的牛羊肉尽管端来吃。不仅如此,这样的吃喝还给詹国滨带来了难得的好感觉,那就是餐馆对于吃客的曲意奉承。一家大型火锅城,在认熟詹国滨的脸之后,派最漂亮的女孩子过来对他手把手进行亲切辅导,替詹国滨填写表格办理了贵宾卡,还把他的个人资料输入了火锅城的会员资料簿。从此除酒水之外,詹国滨任何时候都可以享受八八折优惠。更有意义的是,逢年过节,火锅城还会邀请贵宾顾客光临他们的演唱晚会和抽奖活动。詹国滨曾经在这些活动中获奖多次,奖品有春联也有过洗衣粉。穿旗袍的年轻女孩子扬着她们粉扑扑的笑脸,跑过来把花环戴在詹国滨的脖子上,真是令他豪情万丈,异常开心。詹国滨认为:关键并不在于奖品大小多少,而在于他参与了社会生活。他与这个社会的关系是如此融洽和亲密,那么退休又何妨呢?退休以后,詹国滨还是成功开辟了自己的社会生活空间,拥有了受人尊重的愉快的生活方式,这就证明他是一个人物。詹国滨十六岁就成为武汉市的名人,那不是开玩笑的,不是浪得虚名的。为了在公众面前不失体面,也为了不被火锅城那些年轻女孩小瞧,也是为了方便联络,詹国滨购买了手机和电脑,回头很潇洒地把手机号码留给了火锅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