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目窕心与(一)(第4/6页)
说到这里,他便朝宋泠怪异地笑起来:“你这么憎恶权术,最后还不是要以此杀人?你同我又有……”
宋泠打断了他的话:“说到这里,你先前问我为何还是这副模样,我倒能回答了。我不屑你的权谋,身死小人手,也能从无间地狱拖着残破身躯爬回来。因为我躺在泥潭里也能赏月,身在乌涂中,也要挣扎着开天下最清净的花——只要一粒种子,我的道,便永生不死,你杀不死我。”
“我还要谢你,谢你和玉秋实叫我明白,此物也不是一文不值。权术若用于守护,自然不会如此不堪,它能守人,便能守道。你本来也有机会的,可惜你为君以诡,怕是永远也悟不到了。大厦倾时,便是天人共诛之,缥缈史册,三千朱笔,早为你写了你的结局,你既读过,可能看见自己的下场?”
宋澜跌坐在龙椅上,笑道:“成王败寇,安会瞧不见?可直到这一刻,我也不曾悔、不曾痛,纵然黯淡无光,注定湮灭在这黑暗的永夜,我也该拼尽全力,与不公的命运抗争!哪怕、哪怕只擦出了一瞬的火花,于我而言,那便是永恒的、灿烂的、华美的一生。你们在意之人的鲜血,才是我的注脚,做肉食者,总好过做草芥。”
他眼睁睁地看着落薇与宋泠挽着手,离开了昏暗的乾方后殿。
“不杀你,不足以为那些云上的亡灵祭奠,我会将你送回燃烛楼那个地宫当中,然后封死那个地方。我不会去瞧你,也不会记得你——我不该来问你,因为你直到今日,仍觉得一切都是他人之过。你既死不悔改,你我之间的骨血亲情,便尽于此地,当年我流在地宫中的血,便是对你最后的赔礼。”
你便在亘古的、从太初到永劫的孤独当中,忏悔和死去罢。
宋澜终于感受到了胸腔中一种沉闷的痛楚,他徒劳地张着嘴,想如同从前一般挤出一串哭声,或是歇斯底里的咒骂,或是含悲忍辱的乞怜,可他如同被人扼住了脖颈一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有人架住了他的胳膊,将他从殿中拖了出去,他浑浑噩噩,抬头望天。
月初之时,没有月亮,连如勾的弦月都没有。
“再看一眼这月亮罢,今后便再也见不到了。”
这句话突兀地在他耳边响起,随即他重重地落入尘灰之中,任凭侍卫将他头顶的光线尽数填满,连一丝缝隙都没有留下。
宋澜在黑暗之中摸索,却不知被什么绊倒,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上。
抬起头来,他却在臆想中看见了躺在榻前的高帝。
如同被蛊惑一般,宋澜连滚带爬地凑到了他的近前。
他记得他此时的模样,这是刺棠案那日的深夜,高帝听闻宋泠遇刺之后呕血昏迷,玉秋实守在近前,在皇室众人到来之前,先将他叫了过来。
来前,他背着玉秋实,从手下的医官那里讨了一副催发高帝头疾的药。
高帝多年头风,发作起来痛不欲生,他端着药碗走到榻前,心尖发颤。高帝恰好在此时醒来,眯着眼睛唤了他一声:“子澜……”
宋澜手一抖,险些砸了那碗汤药,他抹着眼泪跪了下去:“爹爹……”
高帝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如今病得昏昏沉沉,甚至没有意识到他为何独自在这里:“好孩子,你、你去把你五哥唤来……”
五哥?
高帝爱重皇后,自然无法强迫自己喜爱这个不合心意的孩子,虽说宋泠将他的遭遇告知他后,他愧疚不已,立刻将他送去了资善堂。可从始至终,无论在宫宴上还是私下里,他对他的关怀与所有人都无二样。
甚至连这样父子独处的时间,都屈指可数。
他跪在榻前,期盼着他在濒死前能说上一句,可等到如今,只等来了一句“五哥”。
宋澜听见自己如同游魂一般地道:“是,爹爹,你先将医官送来的药喝了罢。”
丧钟响彻上元节的夜晚。
玉秋实跪在殿前重重叩首,嗑得额头乌青,他失魂落魄地从殿中走出来,抿着嘴唇,将所有的表情敛去,只余下悲痛欲绝的茫然:“老师,爹爹去了。”
“殿下不要害怕。”
怕……确实是要怕的,可他所害怕的,并不是无父无母、无师无友,而是面前的玉秋实、是落薇,终有一天会知道他做下了什么事。
玉秋实原本只想在刺棠案后推宋澜为储君,却不料高帝因此崩逝,他愧悔不已,病了好几个月。
既然坐下,便没有回头的路了。
从那日之后,他小小年纪,竟也患了头风。
宋澜抱着脑袋,在地面上痛苦地翻滚起来,可眼前的一切却如同目连戏般在他面前接续上演,玉秋实和高帝的身影相继消失后,他耳边又突兀响起一个年老的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