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万里凝(八) ◇

◎苏案◎

万里凝(八)

第二日曲悠醒来的时候, 日已高悬。

阳光透过窗纸照在她的眼睫上,散发出微微的暖意。

河星端了一碟子点心进门,曲悠揉着眼睛下床,问道:“大人是出门了吗, 他风寒可好了?”

河星笑着答道:“今日晨起, 黑衣大人就到府中来了, 大人比您醒得早些, 不许奴婢们叫,同黑衣大人说了几句话后, 便匆匆出门去了。”

曲悠这时才缓慢地回忆起了昨日发生的一切,她端起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口,涩得舌苔发苦——她晨起喜欢喝浓茶,河星为她泡茶多年, 最知她的口味。

她在桌前呆滞地坐了一会儿,随即便出门去了高云月和任时鸣所在的酒楼。

二人已经醒了, 谨慎地未曾出门。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周檀并不在这里。

她还以为是任时鸣急见兄长,特意在一大早托黑衣前去的。

那周檀去了哪里?

见她独身前来,任时鸣上来请安, 又问:“嫂嫂, 兄长不曾与你一同来吗?”

曲悠摇头:“他有急事,去了州府,你们少安毋躁,他很快就会过来的。”

天光大亮, 她这才瞧出高云月瘦了不少, 不禁问:“你脸上的伤, 可有在用药吗?”

高云月捂着脸, 朝任时鸣看了一眼,任时鸣温言道:“到西境时,找一家医馆看过,开了些药,只做伤口恢复和止血用,至于疤痕……”

他还没说完,门便被一把推开了。

曲悠坐在原地转头,看向身后的周檀——他明显是跑着过来的,气喘吁吁,鬓发微乱,目光先落在了她的身上。

与她对视的一刹那,周檀就明白了昨夜她的眼泪从何而来。

任时鸣“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沉声唤道:“兄长!”

周檀收回目光,朝任时鸣伸出了一只手,似乎是想扶对方起来,但是还没有触到时,他便重重地咳嗽了起来。

曲悠连忙起身扶住他,焦急道:“你风寒未愈,不可惊怒。”

任时鸣膝行两步,关切道:“兄长,嫂嫂告诉我你近日身体不适……”

“起来,起来,”周檀扶着曲悠的手,坐在了身侧的凳子上,有些不习惯他这样的关切,下意识地客套道,“不过是小病罢了,不需挂怀。”

他本不是这样的黏糊性子,就算周檀寄居在任府中时,也不会这样直白地表达关切。

但是他如今瞧着周檀,只觉得一颗心沉沉地往下坠。

羞愧、自责和心虚交织在一起,让任时鸣连抬起眼睛来再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那日他将曲悠言语转述给了母亲,母亲听后辗转反侧,修书几封都不曾得到回应,于是便带着他亲自回了一趟金陵。

父亲并未与二人同行,他自从狱中出来之后身体虚亏,已经很少过问外面的事情。

于是他直到那时才知道任时鸣动过投入傅庆年门下的心思。

从小到大都是母亲严厉、父亲体恤,可这一次,父亲却动了真怒,将他按在祠堂中亲自动了家法。

他听见父亲悔恨的声音:“月初,我教你长大成人、通晓礼义廉耻,你却不管是非,拜入奸相门下,我问你,此可为不忠?”

“忤逆尊长,背弃兄弟,怠慢你兄长的婚事,此可为不孝?”

当时他还并未全信曲悠的话,只是咬着牙死死地跪在蒲团上,被打得痛极,才冷笑一声:“父慈子才孝,兄友弟才恭,在父亲眼中,难道他周檀不是奸佞?”

任平生丢了手中的戒尺,在他面前颓然坐下,没有说话。

任时鸣跪垂着头,良久,才听见身侧父亲隐忍而沉痛的哭声。

“我知道你和你母亲为何要去金陵,有些事情……你们非要见了白纸黑字的结果才能信,可旁人之心如何,你五感俱在,难道不能体会?”

他回忆起父亲午夜时拿着周檀从前送的一幅《秋月凌白图》发呆。

“你和你母亲,才是他的血亲哪!”

母亲自从当年帮助族姐出逃之后一直不受本家待见,这次来见,白家人却意外地没有拦她。掌家的老太爷亲自见了母亲,目光从他身上掠过:“你儿子同你一般,都是不懂感恩之人。”

“霄白再三恳求我不要将此事告知你,可我瞧着,你是个糊涂的,堪不破世情,也看不透人心。当年任家来求亲,湫儿临行之前还卖你个人情,抬举了你去,你到汴都这么多年,难道还一心觉得,当年是你对白家嫡长女有恩?”

“我的女儿,从不需旁人施恩。”

母亲的面色登时煞白如青鬼。

回来后大病数日,一度昏迷不醒,只有听说周檀出城之日,才挣扎着到城墙之上,驻足良久。

自此之后,他弃了从前的性子。

人生苦短,若还要再口是心非,该白白磋磨多少爱意、错过多少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