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苦昼短(八) ◇(第3/4页)
曲承黑着一张脸坐在座位上,看着周檀恭敬地埋头举着茶盏,那茶偏烫,白气儿上冒,但周檀捧得很稳,连手指都不曾颤抖过。
他终于没忍住,叹气接过了茶盏,板着脸训道:“鄀州并非岭南苦寒之地,若真要出去,就当见见世面……”
曲悠打了个激灵,拉着周檀连忙拜谢:“今日算是补拜高堂,父亲母亲,从此女儿女婿不能尽孝,还请保重身体。”
不过他们还会回来的。
曲承冷哼了一声。
曲悠知道,他既然接了那盏茶,便是不再介意之前的事情了,此次朝堂之事曲承多少也知道一些,眼见曲悠甘敲登闻鼓,周檀又如此恭敬,想必二人琴瑟和鸣,倒也不需再过责难。
两人待到深夜才离开,曲向文抽噎着说明年便要科考下场了,周檀闻言送了他一块玉佩,叫他如有为难便去找小苏大人帮忙,还为他点了几个朝堂中的正得重用的直臣,听得曲向文眼睛发亮。
曲嘉熙和曲嘉玉则得了他许多银钱首饰——来之前周檀便私下交到了曲悠手中,要她给两个妹妹添妆。
两人出来时街道已然无人,连远处都只有樊楼剩了些亮光,见如此情形,两人便没有乘马车,周檀见曲悠脸上笑意深深,不由问:“你很高兴吗?”
“当然了,父亲终于接纳你为家人了,我怎能不高兴?”曲悠摇着他的胳膊道,“你亲眷不多,如今又即将离京,执政和小苏大人在,太子恐怕不会轻举妄动,终于不用刻意疏远了。难道,你不想要家人知道你如今过得很幸福吗?”
周檀脸上空白了一瞬,似乎没有消化她口中“家”和“家人”的意思。
曲悠朝他做了个鬼脸:“怎么了,被感动到了?”
周檀却缓缓道:“不。”
“听到你说这样的话,我才感觉到,如今你真的在我身侧了。你可知道,从前我总觉得,自己离你很远。”
曲悠一怔:“你为何会如此认为?”
周檀抬头,瞳孔映出了远处樊楼的灯光。
“我们去登楼罢。”他突然说。
于是两人爬上了楼顶。
樊楼是汴都内第一高楼,足有九层,上去便是十丈红尘的顶端,低头喧嚷人间,抬首严寒月色。
曲悠爬得气喘吁吁,深秋累出了一头汗水,不住地摇着手中的团扇,她正巴着栏杆朝下看,便听见周檀开口问:“你在嫁给我之前,一生所求为何?”
她一呆,随即答道:“我那时……没有所求。”
“是吗?”
周檀不置可否地移开视线,笑了一声。
“你知道我第一次带你来樊楼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这汴都人潮汹涌、喧嚣繁盛,你高居樊楼之上,低头往下看,虽兴致勃勃,眼睛当中却一个人影儿都映不出来。”
曲悠摇着扇子的手一僵。
“我当时就觉得离你好远,”周檀还在继续道,“多奇怪,你身处其中,又超然世外,看不起这里的每一个人,包括我,却总是忍不住同情我们。”
“上次在京华山上,在那堆坟墓之前,你问什么、我答什么,不曾多说一句,因为我那时候有了清晰的感觉——你并不属于这里,你属于一个自由的、轻灵的、超脱的世界,容得下你的理想,并有同道之人。你看我,虽然有敬佩,但更多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
有乌云遮蔽了月亮,曲悠倚在栏杆上看着周檀,对方也以这样毫不回避的眼神定定看她,风从他的脸颊拂过,又拂过她的。
她于这样静谧而坦荡的对视当中,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
并非是感受到了历史中的他的存在,而是感受到了这个时代里自己的存在。
“是的,”曲悠端详着他,感觉此时自己说不了谎,“我从前属于这样一个地方,你羡慕、且向往吗?”
周檀没有答她的话,他今日着的是白衣,衬出一把凛冽瘦骨。
“你以内命妇之身为贱籍鸣不平,以女子之力去对抗权贵,为了救我,毫无顾惜,既不在意闺誉,也无所谓危险,愤怒和泪水,都是为了人而产生……我羡不羡慕你?或许羡慕,但我不能向往,因为我在这里。”
曲悠沉默了半晌,反问对方:“倘若我告诉你,你所求一切对于广阔的世界都是镜花水月,年岁更如白驹过隙,我们所做的事情甚至留不下一丝痕迹,你还会觉得你坚持的一切有意义吗?”
周檀看过来,目光隔着空濛夜幕。
“我在这里,难道你不在这里?难道那些值得你落泪的人,不在这里?你既来到此处,怎么可能永远作壁上观,你低头去看汴都这些人——如果我所做的一切了无痕迹,他们更如尘埃,人活在世,为何要追求身后的痕迹?我们要守护的,难道不是眼底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