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苦昼短(七) ◇

◎胜局◎

苦昼短(七)

“宰执党争激烈, 太子,皇子,哼,你们都盘算着朕的帝位……”宋昶的眼神死死黏在那块玄铁上, 微有气喘, 不知在说给他听还是在说服自己, “你从哪里查到的陈年旧事?又是从哪里伪造了这些东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周檀看着他, 目光很哀戚。

“你在想,你伪装成……故人之子, 朕就会方寸大乱,会全然相信,方便你斗下宰辅,为太子铺路!你设计流放了典刑寺卿, 还有那个杜辉、杜辉也是宰辅的人……”

“陛下,难道是臣逼良为娼, 害死了那个坠楼的女子吗?”

宋昶还在自言自语,周檀就平静地打断了他,声音微微扬起,锐利而坚定。

“是臣屠人满门、掳人|妻女, 将她们关入楼中行权色交易, 让她们肆意为人所辱吗?是臣逼杀妻子,买通京都府,在汴都横行霸市吗?”

他微微笑起来:“太子?不是臣,也不是太子, 所谓宰辅的心腹, 他们为何而死, 陛下心中清清楚楚, 又何须再问?臣今日敢对诸天神佛发誓,臣所行一切,皆是为了皇朝基业,为了陛下!为了生民不受压迫,仍相信天道安在,相信为官者头顶青天、胸有良心。”

“陛下说臣所作所为是为党争,那您可还记得,刑部一桩桩旧案之下埋了多少血泪,登闻鼓下更是字字椎心泣血!臣不求声名、不求利禄,穷尽心血翻案也不过是为陛下尽忠,可您却觉得,臣今日所言是在欺瞒,从前所行是为党争?若真如此,臣今日不如触柱死于玄德匾额之下,也不必让陛下为市井流言担忧!”

宋昶双手捧着那盒子,将它轻轻放在案上,眼神飘忽,花白胡须微微颤抖,粗重呼气打断了香炉上飘的燃烟。

“不过一块玄铁,几句言语……萧越一生无妻无子,你若是……”

他向前伸出手去,似乎是想要抓住什么,口中喃喃念道:“你、你若真的是……为何从前不说!”

“臣说与不说重要吗?”周檀回道,“父亲当年为小人构陷,陛下受了蒙骗,陈年伤疤,何须揭开?况且父亲最后转交母亲的书信上写,不愿让陛下难过。臣苦读至今,为官守正,也只想为陛下排忧解难,身份于我,于陛下,有伤无益。”

他膝行两步,殷殷道:“臣在诏狱濒死都未暴露此事,也愿意为了陛下背弃老师,这难道不足以证明臣的心吗?若非宰辅一再相逼,让臣无路可走,臣万万不愿将此烦忧再带到陛下面前。如今新仇旧恨,臣实在难捱,只好来求陛下做主!”

“当年构陷在先,而今设计在后,宰辅满手鲜血、满腹私心,实在不堪为陛下股肱。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臣万般忍耐皆为朝纲,陛下痛失旧友,也全因他的诬告,种种大罪臣不愿细数,今日就斗胆,仗着这块丹书铁券,伏请陛下圣裁!”

“就算是真的,你、你让朕屠杀当朝宰辅?你好大的胆子!”宋昶一拍书案,震翻了那只博山香炉,香灰弥漫,空气中气味甜腻。

“你说你一心皆为朝纲,那朕问你,宰辅死后,你该是什么身份,这朝中,又会是什么模样?”

周檀跪得太久,膝盖有些痛,他扶着地面,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站起身来,宋昶见他起身走来,不知为何竟有些恐慌:“你想干什么?”

“我知道陛下在担忧什么,”周檀道,“宰辅离朝,贵妃失势,执政做过太子太傅,朝中局势必然倾斜。臣向陛下举荐一人,工部尚书蔡锳为前朝进士出身,为官多年端正刚直,一心只为陛下,在朝中得罪不少人,且素来以为执政谄媚,不屑来往。吏部丁忧的小苏大人是名门出身,虽与臣不合,但心中有社稷,其父死于太子旧案,断不可能参与东宫党争。”

宋昶惊疑道:“你连此事都已谋划过?”

周檀一摊手,苦笑道:“这哪里是臣的谋划?陛下大可以去查,臣为您举荐的人和臣素无私交。小苏大人丁忧时日长,还是臣年少轻狂时压着他不许复官,至于蔡大人,平素上了多少弹劾臣的奏折?三日前在朝上,他还义愤填膺地骂臣罔顾法度,陛下可还记得?”

“臣只是在为陛下权衡利弊,同样是平衡朝局——若双方都心系天下,斗的自然是谁于天下更有益;若一方多行阴私,则诸如坠楼案般惹人非议之事就会层出不穷,他们为自己牟利,损的却是陛下的圣名哪。”

宋昶呆呆地看了他许久,心中翻天覆地,不仅是因为对面之人的身份,而是他发觉,周檀所言确实不假。

傅庆年跟随他良久,从微末之地走到今日,早已面目全非,他之所以重启簪金馆,不也是因为这位宰辅权势日盛,他已经不再放心叫他办事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