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苦昼短(五) ◇
◎殿见◎
苦昼短(五)
宋昶第一次见周檀时, 也是在这玄德殿中。
那时少年还未到加冠的年纪,穿着同其他士人一般的深色澜衫,低眉敛目,看着十分恭敬, 他一眼看到这琼秀疏离的少年人, 在满庭学子中如同一只高洁自矜的鹤。
他出了一个题目, 要人论“为天立心”和“为民立命”之轻重。
周檀和苏朝辞在堂前论政, 从古代大贤论到当时奇才,洋洋洒洒三个时辰, 听得殿内四夫子拍案称绝。
苏朝辞出身官宦世家,本有些看不上这小地方来的,对讲了不过一个时辰便渐生仰慕,论完之后心甘情愿地将名次让了出去, 恨不能立刻出宫,援引对方为知己。
宋昶点他为状元郎, 周檀也只是淡淡地叩谢皇恩,并无从前士人学子或欣喜若狂、或狂傲自矜的丑态,他瞧着对方那双琥珀色的眼瞳,总觉得有些眼熟。
可这样的感觉如同对方的态度一般, 捉不到影子, 凝神便散去了。
顾之言从前是他的老师,拜相之后不拘学生数额,甫见周檀就喜欢得紧,那一年他只收了这一个学生。
虽则如此, 他也没有放在心上, 每年的新科士子实在太多, 外放之后更是容易遗忘, 等到对方再回京的时候,已经是几年之后了。
某一年的冬日,宋昶见到了一个口称有冤要诉的故人。
然后听了一个荒谬的故事。
他听完这桩事后,毫不犹豫地先杀了公输煅——他不是皇室血脉?怎么可能……这样的言语若是流出去,会如何,该如何?
他本应该当此事从无发生,可越是刻意遗忘,越是能够清晰地回忆起来,父皇当年究竟为何放着他这亲生子不立,反而秘密地宣召景王叔回京?他在母妃和外祖父的设计下毒杀亲父,宣帝临死之前甚至不肯见他,将老师召入内宫,又说了什么?
头痛欲裂。
夜间他路过废置已久的真如宫,突发奇想,若是在原址上兴修一座佛殿,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探寻那个他害怕知晓的结果了。
不过是一座宫殿的兴修,顾之言如此执拗地反对是为了什么?
他隔着冕旒去看对方带着恳求的坚定眼神,心底发冷,他觉得,顾之言肯定知道这件事。
既然他知道了,还有多少人知道?
只要有可能知道,便一个也不能留。
宋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真的觉得这些人有可能会知道,还是早对时时刻刻约束他的顾之言感到不满,他从未恣意妄为地杀过这么多人,杀到后来居然觉得很痛快。
他终于逼顾之言脱下了官帽,毫无体面地跪地求饶,自请辞官,上书乞骸骨。
他也听说诏狱当中有人服输,为他写了《燃烛楼赋》——顾之言心爱的弟子,为他的新楼写赋,多么能令老师伤心的一件事——可是顾之言居然毫不在乎,以多年情谊求他最后一次,既然周檀已经低头,就留下他一条性命吧。
宋昶恼怒地同意了。
顾之言凄凉回乡,未出京就投河而死,他费尽心血保下来的弟子,并未去看他一眼。
他一面得意地觉得自己赢了,一面感受到了一种没劲透了的茫然,这样复杂的感情郁结在胸,让他连带着对周檀的感情都很复杂。
他知道周檀在诏狱中一低头就是离经叛道,除了全心依附帝王信赖再无回头的机会,他也知道周檀在刑部并不安生,一连办了许多个弹劾顾之言的要员。
不过他懒得去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他报复,帝王心术他已玩得熟稔,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
直到彭越离奇死于京华山上,宋昶才惊觉,在周檀的运作之下,这朝中局势已经不如从前那样平衡了。
他虽早立太子,可宰执党争势如水火,众人才能战战兢兢地行事,周檀的一切恭顺若全是装出来的,实际上从未灭过为老师报仇的心思,暗中倒向太子……
宋昶本来还对此事犹豫不决,直至傅庆年进宫长谈,含糊提起当年上位——他弑父之事,朝中唯有傅庆年一人知晓,急切地除掉顾之言,也是十分担忧他知此事后会发作。
周檀若倒向太子,为他清理朝堂,谁又能确保太子不会做出如他当年一般弑父之事?
看来他终究还是要违了老师当年最后的心愿了。
在周檀临死之前见他一面,或许是他对老师最后的交待。
毕竟故人近来时常入梦,他一会回忆起少时老师拿着他的手写下第一个“仁”字,一会想起同萧越等人逃出东宫同游街市,前尘如梦,最终都湮灭在森冷的宫墙当中。
周檀被两个簪金卫带到玄德殿,扔在阶下,白衣惊鸿的状元郎先经诏狱磋磨,又经簪金卫刑狱,如今已是残破不堪,就算来之前换了深色新衣,背上还是有昏红的血迹从衣上洇湿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