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3)(第8/10页)

骤然,一股反胃的酸水直涌而起,尉迟度攥紧了拳头,他回忆起通灵的场面,那些在亡母归魂之前的热泪与忏悔、那些释放隐痛的快感,眼下都令他无比悔恨。不过,尉迟度深觉不解的是,早在他上位之初,他就找借口把定兴老家的亲朋好友,以及当年处理官司的有关人员统统杀掉了……由于他偷吃鸡蛋而导致母亲自杀的悲剧早就被掩埋,究竟从哪里走漏了风声?难道还有漏网之鱼?查,这件事也要查!

不过,所有的调查必须以其他名目来进行。总之,这封信绝对不可以公开曝光,否则其中的秘密将会如重磅炸弹,把他尉迟度神佛般的面目炸得个粉碎。

川贵战役的胜利、土地爷献宝藏、亡母显魂……不过全都是詹盛言那个失败者在绝境中策划的反击。尉迟度打心底里不愿相信这一切,但他的政治经验告诉他,顺情顺理的往往是谎言,真相总是荒谬又丑陋。故此,假如留门为了自救而不得不捏造谎言,尉迟度认为,他们应该能捏造出比这更像样的。

太多的思绪缠绕在一起,令尉迟度不堪重负。不知是不是由于外面在下雪,今天的地道显得格外阴郁、格外寒冷,尖利的浓黑仿佛直接攥住他怦怦直跳的心脏,愤怒被挤走,剩下的是一片荒芜的破碎。尉迟度太熟悉这些碎片了,从小,它们就扎在他的身体里刺痛它,提醒他生活有多下贱,总逼他感到羞愧难当、自觉低人一等。权柄与荣华曾是他的止痛剂,但他不断地需要更大剂量,而且这一年以来,止痛剂失效的次数似乎越来越多。当他把所有人都踏在脚底时,也就再没有人能供他依靠,不管是什么,他都必须独自承受、独自面对。他明明来到了顶峰,却像是掉入了无穷无尽的地道中,到处都是错误的提示,到处都是阴影的诱惑,到处是没完没了的互害、没完没了的背叛,到处是深不见底,到处是穷途末路。

中了魔怔般地,他见到一张华艳的脸孔在不远处闪过,是她。他一点儿没觉得害怕。说来可笑,他懂得权力、懂得金钱,甚至懂得性,但他从不懂什么是“幸福”。他最接近幸福的时刻,大概就是他每每握着她乳房、嗅着她头发入睡的时刻。她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是地道里一束神秘的光线。

这束光,已经被他和他的老敌手合力踩灭了。

尉迟度停下脚步,身前的、身后的一束束火把都跟着停下来——他吩咐亲兵们离他远一点。他深吸了一口黑暗冰冷的、地底的空气,他会找回他不可战胜的力量的,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而已。

前方,就是暗道的尽头。

夜色合拢,雪光浮动。落了一天的雪粒已逐渐成团结球,漫天如白玉纷飞、琼花狂翔。

“落轿!”

但听一声吆喝,一顶八抬大轿就被稳稳落在了一座大宅的轿厅中。这座宅邸位于宣武门内的石虎胡同,门墙颇具气派,但庄重阔大,绝非奢靡一流,此处便是当朝首辅唐益轩的大学士府。

由轿中步出的正是唐益轩本人,他一下轿就问道:“大爷散班了没有?”

唐文起早就在暖厅中恭候父亲,一得到通报,立刻亲自出廊相迎,吩咐仆役们注油添火、更衣捧茶。一会儿工夫,唐益轩就被儿子服侍得舒舒齐齐,身上的寒气一扫而空,他在躺椅上笑叹一声道:“怎样,当初你拼命拉拢我和留门,我不同意,如今看来,避过一场大祸不是?”

唐文起赔笑道:“父亲远虑,非儿子所及。儿子那时见徐钻天竟打破了父亲的独相之局,入阁夺权,因此心急上火,急欲借柳家铲除他。却不料冥冥有定,最后铲除徐钻天,竟还是靠柳家。”

唐益轩深知在自己的这些孩子里,老大唐文起是最擅讨人喜欢的一个,他从小就精通如何取悦身边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直到现在,人到中年的他依旧保留着一双儿童般专注的眼睛;但他可不是个儿童,他从不会任人摆布,他拿一脸的无害和无辜去摆布人。

唐益轩欣赏这孩子的小把戏,他如他所愿,反问了一句:“铲除徐钻天?”他语气里的溺爱比好奇要多得多。

唐文起前倾了身体,两眼中有无法掩饰的欣喜,“昨儿就想和父亲禀告此事来着,始终没觅着合适的机会,这阵正好,您且听儿子细说。”

华美织毯、名贵家具的围绕当中,唐文起向唐益轩说起那封信,还有那个女孩。

唐益轩逐渐感受到了一股在胸口翻腾的兴奋,“那倌人已答应做证?”

“是。到时候,儿子会亲口教授她证词的每个字。”

“那么,无论此事真假,徐钻天都完了……”

不用多说,任何胆敢同安国公搅和在一起的高官——哪怕只是在流言蜚语中,必将点燃九千岁最深的疑心,从中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唐益轩自己已六十六岁了,颇令他引以为傲的一部美须最近终于出现了零零星星的灰白,而从五六年前开始,就有许多人认为他已经显示出体力不支的老去迹象,一个个都想要瞅准机会把他踢下宝座。他们管他叫“纸糊阁老”,每个月上一堆奏表弹劾他,再给他起一个侮辱人的外号“唐棉花”,讥讽他“不怕弹”……那些幼稚的对手啊!他们居然以为只要贬损他的能力、罗列他的罪行、令他成为众“怨”所归就能够打败他!难道他们看不出,所有的怨气,他都是在替九千岁承担吗?对一位领袖显示忠心的最佳方式,绝不是以得力助手的面貌出现,与之一同分享风头和赞美,而是要像领袖脚边一条惹人厌恶的老狗,一旦他弄脏鞋,你就让他把鞋底的烂泥都在你身上刮干净——这种事,那些人怎么做得来?他们读熟了几本破书就自以为与众不同,在言辞上处处践踏他人,以祈求自己被高看一眼,他们当爬上巅峰是位列仙班?是接受膜拜?是施展宏图?是拯救天下?糊涂蛋们!巅峰,是最野性的眼睛们的对峙,是灯火通明的斗兽场。而唐益轩在这辉煌的兽群里战无不胜的唯一秘诀就是,他从不挑起撕咬,除非接到了主人的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