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万艳书 贰 上册》(10)(第6/9页)

若搁在平日里,他也乐得买账:信她、怜她,被她的“深情”所打动……然后在半真半假之中,让他们间的一切恢复原状——

但他们间已什么都没有了,从来就没有过什么。

文淑还在切切低诉着,又换过了娇滴滴的苏州话,说她为了替他买一条活路,打算拿笔巨款出来,但自己塌了太多亏空,不得不找瘟生敲竹杠,只因忙于筹款,才未拨出空来瞧他,而今已筹够了款项……

“别告穷了,又没人管你借钱。”柳梦斋本就不多的耐性已然耗尽,他带笑打断她,“我在莳花馆还挂着多少账,你叫掌班结现就是。”

文淑愕然,“大少,耐阴阳怪气,啥个道理啊?”

“我是为你好。眼见就是端午清账,你趁我在牢里,正好顺坡下驴,主动和我结账清算、一拍两散。要不然等我出去,扫的是你自个儿的脸。”

“阿是倪得罪仔耐哉?”

眼看文淑又要从头哭一遍,再把她的“苦衷”对他一一表白,柳梦斋连忙摆摆手,“文淑,大家都是明白人,用不着这一套。譬如你要是容貌损毁,我定不会再做你的生意。我坐了牢,又有破产的传闻,你不来,也是自然之理,半点儿也没有得罪我。我只是有别人了,咱俩断了吧,啊。”

文淑嗒然若失,怔怔片刻后,她倏然放出了杀手锏:伸手环住他,将自己那一副惊风细腰抵着他下身,敛雾低鬟扫着他胸口,“倪勿相信,啥格人比倪好?”

柳梦斋焉能不解其意?但他此际提不起一点儿兴致来,唯觉好笑又无奈。他轻轻推开她,“宝贝儿,别闹了,犯不上。”

文淑急了,也操起一口京片子质问他:“就算你恋上谁,还为她守贞不成?”

柳梦斋当即嘻嘻一笑,“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这才……心里头想着她,自己弄过。”

文淑素知他为人惫赖,要不然她也不会如此迷恋他,但她绝难相信他竟敢拿这种话侮慢她,他甚至还拿手指了指里头的床脚:那儿撂着一团用过的草纸。

羞愤的风暴裹卷了她,文淑那一向优雅的嗓音走了样,变得酸苦尖厉,“呦,想着谁呀?”

柳梦斋对她的忘形之状瞠目而视,“你自清楚,何必我说?”

怀雅堂白万漪——文淑切齿思忖,是自己太轻敌了!毕竟男人把甜言蜜语、床笫欢爱给了谁,那都不值得大惊小怪,真正值得提防的,唯有那些能让他自动掏钱的女人,即便对一个钱多得没处花的男人,钱也是钱哪。而她明明曾目睹他无端端就扔给那小丫头一袋钱!他送她以黄金与白银计价的鲜花花篮!

或许早在她察觉前——早在他自身也有所察觉前,他就陷进去了。

失败来得太过仓促,再纠缠下去已毫无必要。文淑衔恨而出,却偏偏冤家路窄,走到天牢外时,对面走来的正是万漪。骄傲即刻扳直了文淑的背脊,她把目光对着天边的斜晖直射而出,连一点儿余风都没留给那年少的对手。倒是随侍的娘姨大阿金不依不饶,朝万漪的脚边吐了一口唾沫——“呸!”

“哎哟干什么?”万漪的跟妈也不乐意了,“嗷”的一声就骂道,“你这老臭口,我们姑——”

“算了算了,马嫂子。”万漪制止了她,她早已很熟悉人们对小人物自上而下的践踏与恶意,这是首次,她感受到了另一种恶意——由下面的人唾献给胜利者。

享受他人的憎恨,并为此而自豪,这种本领还要再等一等,等很久后万漪才学得会,眼下的她所能感到的只有浓浓的不自在。

正当她怏怏不乐,陡闻两声狗吠,随即就看金元宝从前头门廊的拐角绕出来。最近一段时间,万漪与它相处甚欢,她非但不再惧怕这一条大狗的叫声与气味,反而深深喜爱上了它——它对主人忘我的爱与诚。

一见它,她立时破颜微笑,张开了双臂,“咦,你怎么自个儿在外头啊?”

金元宝咧开嘴扑过来,又拿前爪强拽着万漪蹲下地,把舌头在她满脸乱舔。万漪本来咯咯地笑着,伸手在大狗的皮毛里来回揉搓,忽就感到它头颈处一阵搐动。

金元宝晃着头干咳了起来,又极力伸长脖子,一个劲儿抓挠自己的嘴巴。

万漪不知所以,只欲安抚它,却被它甩开。“金元宝、金元宝,你怎么了?——它这是怎么了?”

带路的典狱瞪视着狗儿,“好像吞了什么……”

“姑娘!”马嫂子伸出手指,“你、你的……”

万漪顺着马嫂子目光所及摸了摸耳下;她出门时戴着对连缀石榴的鎏银耳坠,足足有一指来长,这时却摸了一个空。

万漪被吓得心都空掉了——金元宝舔她时,把她的一只耳坠卷进了喉咙。

她二话不说就撸起袖子,一壁发出哄慰的声音,一壁就将手向狗儿的嘴里掏进去。金元宝呜咽挣扎,惊恐之下,牙齿就咬入她手臂的肉里;马嫂子在后头瞧着“啊”的一声。万漪却连呼痛都顾不得,只全神贯注地摸索着。她在狗儿那黏糊糊、热烘烘的后咽摸到一样硬物,也不敢硬拽,便拿指尖勾住一点点向外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