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柳竹秋在薄暮冥冥中回到租房, 萧其臻还在耐心等待。

她感觉有些抱歉,又急着沐浴,借口神思困倦, 请他明早再来。

萧其臻赶忙告辞, 与柳竹秋错身时惊觉她身上飘出一股奇特的兰麝香气。

他在参加朝会时曾数次与朱昀曦近距离接触, 在他的衫袖上闻到过相同的香味, 刚才柳竹秋并未熏香,见过太子后便沾上御香,什么样的举动才会如此呢?

善于断案的男人一叶知秋,却实难接受,走时心如针挑, 比失望更沉重的挫败感快要压断他的脊梁, 让他看清自身的失败已无可挽回。

他一宿未睡,次日锁住私心杂念去与柳竹秋议事。

没有夫妻缘分, 能与她共事也不失为幸运, 他决定做为她挡风遮雨的屏障,辅佐她实现抱负。

靠他的妥善安排,使节团在一天之内有序地完成了出发准备。

柳竹秋昨晚就收到柳邦彦召唤,临行前夜才挤出时间回家。

按她的本意很不愿在这时与父亲见面,听他说那些讨厌的丧气话。但此行吉凶未卜, 客死异乡也不是没可能,身为女儿有必要拜别双亲, 全骨肉之份。

范慧娘收到她出使鞑靼的消息, 当时便晕死过去, 见面后无话可说, 只管抱住痛哭, 听她告辞要走, 急忙扯住,几乎拉坏她的衣袖。

柳竹秋不知如何才能令她安心,在蒋少芬的协助下挣脱,忍住难过笑哄:“太太疼我就别哭着为孩儿送行。您前阵子才说想买几张上好的狼皮褥子回来铺床,免得冬天犯风湿。孩儿这次去定会寻到最好的,等您替孩儿把那条汗巾络子打好,孩儿就回来了。”

边说边往门外退,出门后快步离去躲那刺心的惨哭。

她擦干泪水来到内书房,柳邦彦正独自枯坐,明知她进来也不理睬,颓丧地将头转向一边。

柳竹秋和父亲的感情反不如跟继母的纯粹和谐,知道他对自己的埋怨大于不舍,应对起来就比较从容。

走到一丈外跪下,平静道:“孩儿明早便动身了,特来向老爷辞行。”

柳邦彦像荒冢里的怨鬼,半晌吐出一口冷气。

“我苦熬大半辈子才做到三品侍郎,你才跟了太子两三年官位就与我齐平了,真有本事啊。”

强烈的讽刺犹如陈年酸醋,能熏透九条街。

同样的事落到儿子们头上叫光耀门楣,发生在女儿身上只会招灾惹祸。

柳竹秋早已放弃父亲的理解,波澜不兴说道:“孩儿深沐皇恩,定当忠心报国,不负朝廷重托。”

柳邦彦不敢预料她此一去会是什么情形,照懦夫的习惯懊悔过去,怨声道:“记得你娘怀胎快足月的时候,我陪她住在成都万里桥边的花园里待产。隔壁常员外的老婆也快生了,有个很有名的算命先生说他家祖辈积德,玉帝会派天魁星托生成他的后代,助其兴旺发达。你娘对此很羡慕,后有一神婆告诉她,在家里挂一张迎神幡,等那星君下凡时就会降生到我家。你娘听了真的请了一支迎神幡挂在卧房的窗前。不久她和常家媳妇同时临盆,常家先生了个儿子,到了夜间你才出生。当时我还笑话你娘白忙活,天意怎可能轻易更改呢。后来听说那常家儿子平庸蠢笨全无出息,而你……唉,我方才渐渐相信当年那些术士神婆的话。你本是星宿下凡,却阴错阳差来到我家,托生成这无用的女身,纵有天赋神通,也拗不过人间的伦常,终会陨于祸殃啊。”

柳竹秋听他神神叨叨讲述荒诞回忆,双手成拳越握越紧,冷峻驳斥:“爹,您说了这么多,无非觉得孩儿是女子,再怎么努力也成不了气候。这个世道男尊女卑,男子远比女子活得轻松,可孩儿一点都不嫌弃自己的性别,但求生生世世皆为女身,直到女子也能为官做将,封侯拜相。”

她言尽于此,磕首起身不回头地走了。

柳邦彦急急慌慌追到门边,望着女儿远逝的身影泪水涟涟,拼命祈求上天莫让这次离别变成永诀。

次日平明使节团整队出发,柳竹秋应瑞福强烈恳求,答应让她随侍。

蒋少芬也想乔装同行,柳竹秋觉得使团里人多眼杂,她这次跟去给人留了印象,往后就会增加暴露的风险。让她暗中跟在队伍后头,等需要时再出手。

出城时她的好友们都来相送,张鲁生、张体乾、顾淳如和明德书院的诗友们先一步在城外的十里长亭摆酒为她践行,预祝她平安凯旋。

顾淳如举着酒杯动情说道:“今日本该作诗相赠,奈何分别在即,悲绪万端,恐吟出伤情之句坏了贤弟心情。就借古人的诗句为你壮行吧。‘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①”

张鲁生附和:“顾大人说得没错,如今温老弟的名头已传遍大江南北,各地都不缺钦佩仰慕你的人,所到之处定会一呼百应,八方逢源。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去,归来时我们还在这里为你接风洗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