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后来张允信说:“你也太孩子气。”
我自己也觉得。
“人口流动性大,谁也陪不了你一辈子,趁早培养个人兴趣,老了可以插花钓鱼。”
我呆呆的,一时还未复元。
“别太难过,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身为女人,为另外一个女人如此伤心?没人同情你。”
我不响。
“你受够了?是不是?每个人都离你而去。”他微笑,“宝贝,相信我,现实生活最残酷的一面,你还没有看清楚呢。”
“是,是要到火坑去才看得清楚。”我嘲讽地说。
“也不必,问唐晶就知道了,你出来泡多久?一年,她出来泡多久?十多年,她才真的酸甜苦辣尝遍,你见过什么?给你一根针你都认作棒槌,个把男人对你说过他妻子不了解他,你就以为算有见识了?”
“要不要将我卖到人肉市场?”我没好气。
“堕落是愉快的,子君,像一块腐臭的肉等待死亡,倒是不用费劲。子君,你试过往上爬吗?你试试看,子君,你始终运气太好。”
我颓然,“好好,我没有机会上演块肉余生。”
也许唐晶看穿这世上一切,索性到异乡的小镇去终其余生,倒也是脱离红尘的捷径。
子群走了,她也走了。这些女人都走光了,单我一个活着,再风光又有什么益处,我给谁看呢。
人家都上岸了,我才出来徒手搏击,我什么都比人家慢半拍,真有我的,后知后觉。
“有我,”张允信拍拍胸口,“我总是你忠实的拍档。”
最近做小丑做得门透,简直想推开窗户,对着窗外大叫,用拳击胸,发出泰山般的呼声。
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倦极愁极累极的时候,我便想坐下来哭。
哭真是好,以前小时候一放声哭总有人来搭救,现在哭完了擦干眼泪收拾残局的总还是自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直到最后一日,到末日,俺去也,留也留不住,我竟有向往那一天。傻了。
因为赶功夫的缘故,双手长期与湿泥接触,渐渐形成种皮肤病。
我的手指头老退皮,吃药打针都看不好,我便躁。
张允信旁观者清,问我:“怎么?是阴阳不调呢,抑或小姐脾气又犯,打算不干?”
“别这样说我。”
“忍耐,忍耐。”
我的心自从唐晶离开以后,就不好过。
我愤然道:“这样无穷无尽做下去无了期,怎么办?”
“有人写作二十周年纪念,你不知道吗?”
我把头伏在桌子上。
“你倒是很有艺术家脾气。”他冷笑。
我轻易不敢得罪他,这左右我也只剩下他一个朋友。
这一段日子过得特别苍白。
可林钟斯说:“活该,我知你闲得慌,偏又这么多挑剔,怎么不同洋人走。”笑。
他老以为我同唐晶有一手,而如今斯人憔悴是为着她结婚去了,要这样说也可以,我确是想念唐晶。
偶然我也受他的引诱,同他出去喝半瓶酒,伸诉伸诉。渐渐也开始同情子群,洋人好白话,拿得起放得下,且大方,不一定要真正捞便宜,就热心得很,反正不是认真的,洋人看得开。
渐渐我真相信子群的不得已:不是她爱选洋人,而是中国人没挑她,而且一些唐人仔的嘴巴,差点没将她的风流韵事编了一首歌来唱,多么累。
这就是个中秘密,我以前不懂得。
而涓生终于与辜玲玲结婚了。
是母亲来通知我的。
“……他们的意思是,想让平儿做花童,怕你不答应……”母亲许久没跟我通消息,她的声音似蒙着一层蜡,听不出真心假意,但是却透着股实实在在的烦腻,仿佛很不屑做这中间人。我当时在做泥人,电话用下巴夹着,正在试抹双手,一听她那么说,电话筒就变得像铅块般重。
“不可以,”我说,“我不答应。”
“你同他们说去。”母亲说,“我不做此类鲁仲连。”
“好。”我说,“我自己同史涓生说。”
前夫,前夫生的儿女,前夫现任妻子,他现任妻子与她前夫,他们的孩子,将来尚有我前夫与他现任妻子所生的儿女,可能更有我与我现任丈夫的孩子,天底下还有更复杂的事?这种人际关系简直要编号码入档案才行。
我跟史涓生说:“这些事与孩子们无关,不要让孩子牵涉在内。”
涓生说:“可是如果让平儿参与,他会比较有亲切感。”
“什么亲切感?”我问,“对父亲的婚礼有亲切感?我是个土包子,我办不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如果有胆子叫平儿任花童,你当心点。”
“好好好,何必这样强硬?”他愤然。
“你们两个人为什么不可以到外国去结婚?现在正流行,干脆神不知鬼不觉,冒充头一次,将以往的事一笔勾销,假装是撩会的错:当时年幼无知,行差踏错,为什么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