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记 一九五〇年九月·重庆(第3/4页)

沉寂了片刻,艾默低低地开口,接过老太太的话,“是的,章奶奶没有子女,丈夫也在一九七三年过世,她的后事是我母亲帮着外婆一起料理的。那一年,我刚出生。”

轮椅上枯槁的老妇人仰起头,嘴唇半张,不住抖索的双手被艾默轻轻握住。

“她拿走那件东西,是为了物归原主,交还给我的外婆,”艾默缓缓地说,“那是一本日记,是我的曾外祖母,霍沈念卿的日记。”

霍沈念卿,这四个字被她用轻软的语声说出来,仿如一声叹息。

君老太太直直地望着她,白发苍苍的头往后一仰,闭了眼,皱纹密布的眼角早已湿润,阳光下闪闪的沟壑仿佛终被悲欢与时光填平。

“我的外婆,当年并没有死,她活了下来,一直活了很多年。”艾默语声哽咽,目光移过老妇人那闪闪的银发,移向她身旁的启安,望着他说,“一直到她过世,到我母亲也过世,她们都以为薛家和我的曾外祖母一起死于空难。”

君老太太张大了嘴,喉咙里嗬嗬有声,艰难地扭头看向身侧启安,极力想说什么,却只涨得脸色发红。启安俯身在她面前,半屈了一条腿,伸出双手将她枯瘦的手握住,连同艾默正握着她的那只手也合在掌心里,一字一字地说:“那趟飞机上,没有他们。”

掌心下,艾默冰凉的手剧烈一抖。

一口气息哽在胸前,艾默听见自己的声音抖得像聚不起来的沙子,“所以,她,她也……活了下来?”

启安点头,“他们都活了下来。”

那一天,十五岁的薛慧行得了肺炎,病得厉害,临走前还必须输完最后一瓶药水,因而延误了家人出发的时间,眼看赶不及最后一班飞机。薛晋铭当机立断,冒险连夜驱车,从重庆到成都,再辗转去昆明,最后经由昆明的军事机场飞往香港。

在香港停留数日后,他们与带着英洛赶到的许家夫妇会合,一同远赴台湾。

从此阔别故土,再未踏上此岸土地。

在台湾的第五年,沈念卿旧病复发,需往美国进行一次彻底的手术治疗。

薛晋铭自此隐退,辞去官职,陪伴念卿去了美国,陪伴她完成手术,恢复健康。

那之后,他们就在万里重洋之隔的国度定居下来,在南方海滨的一座白色屋子里相伴终老……也是在那座白屋前的草坪上,薛慧行与严英洛举行了婚礼,婚后他们共育了四个子女,分别由祖父薛晋铭取名为启恩、启爱、启安、启乐。

激动万分的君老太太紧紧抓着启安与艾默的手,一时竟血压急升,家人慌了神,忙安抚着老太太吃了药躺下。趁着老太太昏昏睡去,启安与艾默告辞出来,打算等君老太太情绪安稳一些再来拜访。

离开君家,两人一言不发走出楼门,站在阳光明晃晃的小巷子口,身边路人匆匆穿行,只有他与她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彼此。

所有的谜,所有的话,都在四目相对的刹那化进对方眼底。

种种误解与隐瞒,已不必解释,也无须多言。

不同的血脉连着相同的离合悲欢,被命运缠绕又隔绝了近一个世纪之久的两个家族、三个姓氏,在他和她重逢的时刻,终于从时光里苏醒过来。

倘若再唤一声彼此的名字——

艾默。

严启安。

却已是从姓至名都已焕然一新。

过往风流,尽数留在过去,再不是往日的面孔。

“启安,为什么你姓严?”

“我从母姓,因为母亲家中无后,父亲让我改承严家姓氏,好让母亲有所安慰,”启安微笑,提及家人,语声充满暖意,“我家中还有兄姊和一个小妹,大哥已经成家,姐姐和我居无定所,只有小妹在长辈身边。”

艾默静静地听着,淡淡的笑容里流露出一丝向往,一丝怅惘,半晌轻声问:“二老都好吗?”

“母亲身体差一些,父亲还好,他们还时常外出旅行,八年前曾回来过一次,到过茗谷,带回去一些照片,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个地方。”

“八年前……”艾默咬住嘴唇,眼里热热地泛起潮意,“我母亲生前最后一次去茗谷,也是八年前,那时她刚知道自己得了癌症。”

启安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深深地看她,将她单薄肩头轻轻拢住。

艾默笑了一笑,仿佛是给他安慰,却不知自己眼里的伤感几乎将他再次溺了进去。

“对了,”启安振作心情,温言笑道,“你是否听过一个姓氏,叫作Quine?”

艾默觉得异常熟悉,却突然想不起来。

他笑着提示她,“Ralph Quine!”

“啊!”艾默恍然,“我记得的,是外婆的……友人?”

启安点头微笑,“你知道吗,Quine先生战后离开中国后,仍然做记者,走遍大半个世界,后来娶了一位华裔妻子。他晚年写了一本书,书名叫《永不凋零的东方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