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记 一九五〇年九月·重庆(第2/4页)
她一震,回过神来,又听见身旁有人叫了声,“073!”
“到。”她哑声应了,带着一丝苦笑,久已习惯了狱中编号,听见自己的名字竟没能反应过来。
“下车!”
她躬身迈下车门,抬头又被阳光晃得眼前一花,眯缝起眼,看见眼前凌乱的工地。
君静兰怔了片刻,认出这正是从前的沈家花园,只是原先的纪念碑已不在了,绿茵草坪被一个深深的大坑取代了。
四面都有人守着,一些人在坑底挖掘,两辆车远远地停在路旁。
君静兰被领到坑边,有个人过来问:“还认识这是什么地方吗?”
她答:“沈家花园。”
那人又问:“沈家花园是什么地方?”
她淡淡地答:“薛晋铭的私宅。”
那人盯着她的脸,又问:“这里是什么人在住?”
君静兰沉默了片刻,回答:“是夫人和孩子们在住。”
那人皱眉,“薛晋铭的老婆早就死在了香港,什么夫人住在这里?”
君静兰沉默着。
那人问:“是不是薛晋铭的小老婆?”
君静兰冷冷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紧闭了嘴唇,不再出声。
那人也不追究这个问题,低头在一个本子上记录了什么,指着那坑底,“以前的房子有没有密室暗房?”
君静兰摇头否认。
“书房在什么位置?”
她回想了一下,指向某一侧。
那人转身看了看正在挖掘清理的坑底,收起记录簿,对押解的人说:“带她上车。”
车子跟着那人所乘的前一辆吉普,朝前开了一段,没走多远就在一栋楼前停下。
君静兰认出是以前的警卫楼,这个楼倒还在,被清理出来大概做了临时的工作楼。
那人领她到二楼一间屋子,里面有两个人正在桌前埋头工作,一些残破发黄的纸片摊在桌上,正被小心整理着。君静兰朝桌上看了一眼,蓦地瞧见一样东西,似乎眼熟得很。
那人倒还客气,给她倒了杯水,让她在椅子上坐下,简略地告诉她——
沈家花园在施工修路时挖出了从前埋在废墟里的一些物件,其中一个保存完好的柜子里,发现了残破的文件,经辨认是薛晋铭的信件。这个发现引起当局重视,责令将沈家花园保护起来仔细发掘。由于在地下埋藏日久,文件字迹模糊,难以辨认,因而想到了熟悉薛晋铭字迹的秘书君静兰,将她带来协助整理。
君静兰走到桌前,看向那些曾经熟悉的文件,眼前却一阵恍惚。
“那个是……”她脱口问,抬手指向那个眼熟的锈迹斑斑的匣子。
“那是私人物品,有些女人首饰,要马上封起来上交,”那人顿了顿,仿佛想起什么,“不过还有个本子,也是女人的东西,拿给她看一眼。”
“那个……”桌旁一人嗫嚅说,“已经被拿走了。”
“谁拿了?”那人皱起眉头,不悦地嚷道,“这里的东西怎么能让人乱动,不像话!谁让他拿走的?”
“是章秋寒同志亲自来拿的。”
“她?”
那人不说话了,火气似乎被浇灭下去,半晌悻悻然道:“那也不应该啊,怎么说也该先知会一声。”他转头,见君静兰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匣子,露出古怪神色,嘴唇无声翕动,像在念叨着什么。他走过去,听她好像是在重复着“章秋寒”的名字。
“你说什么?”他诧异地出声打断她。
她突兀地抬头问:“她拿走了什么?”
他瞪她一眼,“这不是你该问的。”
章秋寒。
这个名字,她不会记错。
当年为了释放章秋寒夫妇,夫人和长官有过一次最激烈的争执,那次之后长官离开重庆很久不归,再回去便遇上了大轰炸,沈家花园被夷为平地,长官和夫人都险些在那次轰炸里遇难。
就是这个章秋寒,是她,她还活着。
她私自拿走的东西,被夫人这样珍重地藏在箱子里,一定是极其要紧的,那到底是什么,又被章秋寒带去了哪里?这疑虑在此后的数十年间,一直令君静兰念念不忘,似乎那被带走的物件,成了她与旧日旧人唯一的一点联系,总想着,要寻回来,寻回来。
被关押两年之后,君静兰获释。
多方打听得知,章秋寒在重庆工作过一段时间,随后调到了北方。
君静兰在亲戚家中寄居了半年,生活无着,不久匆匆嫁人。
因为丈夫的关系,她在他所在的工厂子弟学校做了临时教师,从此在学校教书直到退休。这期间君静兰一直在设法打听章秋寒的去向,却在多年后得知,章秋寒已在一九七五年去世。
夏日闷热的屋子里,老妇人低弱的语声断断续续,艰难地追忆旧事,说到章秋寒的去世,声音抖得厉害,一阵急喘袭来,抚着胸口说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