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盛云遏葬在一座小山脚下,墓碑是盛欢花钱雇人刻好的,上面除去她的姓名与忌辰外,就没有其他内容了。盛敬渊蹲在墓前,将一株株新生的乱草清理干净,问道:“怎么连云遏的照片也不见,是她的要求吗?”
盛欢只应了一声。
盛敬渊这些天总要光临盛欢工作的地方闲坐一阵,偶尔过来聊天。谈起的也都是些琐碎家常,从不提起他们的血缘关系,识趣得让盛欢找不到机会请他离开。这一天盛敬渊又提出请求,想让盛欢带自己去胞妹的墓地祭扫。再怎样说,他都是盛云遏的亲生兄长,有这样的愿望倒是合情合理,盛欢便应允了。
不过盛敬渊见到妹妹的墓碑后,反应却很平静。他只默然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抬手抚了抚墓碑,轻声道:“对不起。”
说出这三字的时候,盛敬渊的神情终于有了细微的变化,连那双漆黑沉静,仿佛总是带着一缕愁思的眼睛也显得更加忧郁,似乎与妹妹的感情的确十分深刻。可盛欢从未听盛云遏提起过这个人,她曾说她的兄长全在那一场变故中丧命了,盛欢以为她说的是真话——盛云遏若有尚可依靠的对象,又怎么会选择进入春华巷?
他知道,盛敬渊必定是隐瞒了什么。不过他不打算追问,对方决心要隐瞒的事情,他就算问的再多,也是得不到真话的。
两人离去时,盛欢忽又折返,从口袋里掏出盛云遏年轻时候的照片放了上去。盛云遏不喜欢沦落风尘的自己,那这张依然年轻快乐的她,或许会让她满意。
盛敬渊站在原地望着他,等到盛欢走到了身边,他才道:“你倒是有心了。”
其实盛欢这样做,只是不想把盛云遏的照片留在身边,但他并没有进行澄清。盛敬渊对他来说仍算是个陌生人,向对方解释这些,倒显得有些刻意了。
盛敬渊没有得到他的回答,只微笑着感叹道:“你的性情和当年你的父亲真是相似,不过现在的他似乎又与从前很不一样,可见时间的确会给人极大的变化。”
在谈及自己身份的时候,盛敬渊说他现在是名生意人。盛家的败落对他来说也是个极大的打击,盛敬渊损失了所有的人脉,不少朋友也离他而去,他曾数度遭遇了经济危机,直至近年才逐渐好转。盛敬渊坦言自己没有其他兄弟的商业头脑,事业只可称得上马马虎虎,不至于饿死自己。
这又是一句谎话了,他的穿着打扮,谈吐风度,都不似一个拮据平庸的人物。不过这未必是盛敬渊的谎言过于拙劣,而是他无心遮掩,他知道盛欢不会过问。
但一个生意人,又何以了解现在的温鸣玉?
盛敬渊却像没有解读到他的疑惑一般,放缓脚步,径自笑道:“你对以后有没有什么打算?你才十六岁,要读书也完全不嫌晚,总不能一辈子在酒楼里做个杂役吧?”
“读书需要钱。”盛欢据实相告:“我攒的还不够。”
听到这句话,盛敬渊立即接口:“我倒是可以——”
“我不需要。”不等对方说完,盛欢迅速截断他的声音,低声道:“盛云遏从未把我当做她的儿子,我也不曾将她认作母亲。你不必因为她的关系对我负责,我也不会接受。”
这是他在盛敬渊面前说过最长的一句话,听起来是很不客气的。不过盛敬渊仿佛不觉得被冒犯了,只摇了摇头,神情无奈:“说出这种话来,你还真是小孩子。”他负起双手,眼睛注视着前方,说道:“你不接受我的帮助,我也不勉强,不过让我不管你,这不可能。”
他抬起手,迟疑了片刻,还是轻轻放在盛欢肩上:“我会来找你,不仅是因为你是云遏的儿子,还因为你是我仅剩的亲人。”
他很快就收回手去,动作温柔有礼,就连讨厌被他人触碰的盛欢都来不及感到不快。盛欢没有再反驳对方,盛敬渊的语气的确是坚定又真挚的,无法引起他的半点反感。然而他当初可以毫不犹豫地相信温鸣玉,现在却无法同样相信盛敬渊,毕竟比起一份陌生的好意来说,总是陌生的厌恶来得更加可信。
芳琼楼近日似乎要接待几位十分重要的客人,主事早早就动员了所有人来准备,洒扫擦洗,布置厅堂,忙得热火朝天。盛欢提着一桶水从走廊上穿过,恰好撞见一行人正沿着楼梯上来。走在最前面的是张陌生而瘦削的面孔,此人作旧时打扮,头戴瓜皮帽,齐耳短发,穿着墨绿色马褂,双目有神,嘴边两撇花白的八字胡正伴随着话音簌簌颤动。他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朝各处指点,每点出一处,跟在他身后的酒楼主事便要连连附和,指挥着仆役前去修整。
此人大约是贵客们派来的督工,来历与姓名都十分神秘。盛欢的同事们曾偷偷聚在一起讨论,却没有得出任何可靠的结论,只听主事马爷前、马爷后的恭维着,仿佛是大有身份的人物。这位马爷发声时,盛欢听出他口音不似本地人,但究竟是哪里的口音,这就无法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