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女戎(第5/6页)
回宫一切如常,虞娘正要吹灭最后一支青玉蟠离玉枝灯,忽听身后嬴盈道:“虞娘,这是最后一次。”那声音虽虚弱,却坚决得不容置疑。
虞娘心中一凛,回身扑跪下来,嬴盈冷冷看她:
“你不必再多说了,我如今已有子秦,为母则强,我必须全心倚靠大王,保全孩子。”
虞娘一时泪流满面,嬴盈自入楚以来,她还是暗暗和秦国传递消息,只怕有一日她和自己在楚国不济,还有后路,如今她诞下小公子,却要孤注一掷了。其实虞娘也并非不知道,母国对她并不看重,嬴盈自远嫁出来实则孤苦无依。
“你若还想回秦国,我且找人通融许你回去。”嬴盈黯然道。
虞娘重重俯身哭道:“老奴这辈子都是公主的人!从无二心!”
嬴盈心中一叹,亦生出几分悲凉,只轻轻道:“请起来吧!”
丞相府。青铜鼎袅袅熏香,风吹帷幔,张仪抚琴,月吟起舞。
看过月吟跳舞的人,皆说天下再无舞姬可看。别人起舞以姿,月吟起舞以灵,不论男人女人,多看一时,已觉这软玉温香,令人沉醉。
琴音不稳,月吟感到了张仪的目光,不由脸色微红,她索性闭上眼睛,随琴声轻盈旋转,跳跃,像从前任何一次一样深深地沉浸于曲中。她所有无法企及的梦幻都在起舞时释然,她在那时可以是任何人,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可以和最爱的人结婚生子,她有幸福、平安,有这世界上她渴望的再平常不过的一切。
琴声一挑,一曲毕,那只玉手停在空中,就此定格,仿佛一只极美的陶俑。
张仪一愣,失神望去,她美得窒息的曼妙身姿、春海棠一样的脸庞、乳玉一样的手臂,阳光正从她指缝间丝丝漏下。
一只鸽子扑棱棱飞进来,张仪才匆匆回神,对月吟轻声道:“今天就练到这儿吧。”
张仪把布条从信鸽腿上取下,展开读完,神色大异。
他看向月吟若有所思,轻笑道:“月吟,案边来坐。”
“是,大人。”那声音如微风抚过琴弦。
“月吟,你来这里多久了?”
“回大人,已近三年。”
张仪轻叹一声:“三年了,我每日寻良师教你练琴习舞,如今,马上要有大用了。”
月吟一怔,心下明白十分,强忍住颤抖看向张仪道:“但凭大人吩咐,月吟万死不辞。”
“好!”张仪颔首,叫来两三得力侍从,“月吟一月后启程,路途遥远。去为她细致准备停当,若有不周,唯你们是问。”
“起程?”月吟万没想到要离开秦国,“去哪里?”
“先去齐国,后去楚宫。这月我将派人教你齐俗齐语。”
月吟大惊失色,跪倒在地泣道:“大人为何如何狠心,要月吟背井离乡,去那陌生之地?我可以为大人做任何事,死而无怨,只是万不想离开秦国。”
“莫是秦国还有什么牵挂的亲人?我必为你安排照顾。”张仪疑惑道。
“大人,月吟最眷恋的,不是故国,而是大人啊。”月吟泣不成声。张仪心下一痛,她不再是三年前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她早已长大成人,有自己最隐秘的心事,而他,其实也早已习惯被这个乖巧温柔的姑娘悉心照顾,那是一种慢慢潜入的情感,在自己毫不知觉的时候,已生长得难以斩草除根。
然而,大丈夫欲立于世,又怎能耽于儿女情长。
张仪狠下心道:“此事已定,不可再议。”
说完,张仪如疾风一般走了,攥住的双拳内,指甲已深深嵌入皮肉。
秦宫,承明殿内。张仪双膝下跪,呈上一卷早已写好的策论。
“张仪探知,齐王正在民间遍访绝色美人。从细作得知,这美人实是意欲送给楚王熊槐。楚王爱细腰,风流天下闻,齐国名为联姻,实为暗中派遣细作。张仪思忖,若此时我们寻一名美女送与齐国备选,日后齐王将她送入楚宫,我们便有一枚活棋,齐楚二国亦如置于大王股掌之中。所谓‘英雄箭矢美人腰’,张仪这几年按楚王喜好培养出一名舞姬,色艺俱佳,只待大王一声指令,张仪即刻安排。”
秦王思忖片刻,放下竹简,神采奕奕道:“果然兵不厌诈。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予之。丞相此计甚好,速去安排!”
张仪站在门口,看月吟收拾行装,看她素白的手将那些耳坠、步摇、发簪一一收入漆盒内,将那些月白的、石青的、艾绿的、绢的、丝的、织锦的裙裾长袍,一件件叠好,放入藤箱内。张仪静静地看着,这个温柔、美好的女子,将无声无息地成为一枚棋子,如此曼妙、能叫所有男人迷了眼睛的棋子。
她此时如此纤细、柔弱,浑身都是无声的悲悯,张仪突然如此渴望从背后拥她入怀,听她好好哭一场然后说不用走了,然而他只能停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