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离家
乘骐骥以驰骋兮,
来吾道夫先路。
——《离骚》
斜阳西照,远山如黛。
章华台矗立在一片金色光辉中,乐师执钟磬瑟管,各司其声,女乐师齐唱道:
“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敝日。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
歌声远远回荡,山风骤起,一只苍鹰在空中盘旋,突然间羽翅掠过宫台,向山下大地俯冲而去。
楚王负手而立,远望余晖之下万般胜景、千重宫阙,想昔日楚灵王建此离宫,举国营之,数年乃成,台高十五丈,精美华盛,无以复加,然而父辈留下的基业甚大,大到他几乎难以控制,如今天下,周室衰弱,列国相争,不进则退矣。
“大王,屈原来了。”
侍从上前禀报,楚王微微一笑道:“善。”
屈原远远过来,峨冠高履,玉带系腰,见楚王拱手一拜道:“大王。不知大王传灵均来,所为何事?”
“赏乐。”楚王笑道,显然今日兴致极好。
屈原凝神一听,女声齐唱:
“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敝日。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
歌声悠远,钟磬清幽,回荡在山谷间,恍如天籁。
这是他所作的《九歌》之《东君》。东君者,太阳神也,歌以祭日。此时他与楚王凭栏而立,风吹衣袂,神色朗朗。章华台高,高到需歇三次才能登顶,高到一登顶,心中便豪情万丈。
“灵均,你看我大楚山河,恢宏如画。无数次不谷在梦里,策马走过我楚国每一寸疆土,亲手抚摸过我楚国一草一木。梦里的楚国强盛繁华,子民安宁良善,不谷和贩夫走卒谈笑,和游侠策士围炉温酒。梦里的楚国,是不谷梦寐以求的国度啊。”
楚王看远山轻叹,此时胸中亦是沟壑万千。
“灵均不曾想到,大王竟有如此诗性,灵均知遇大王,乃灵均之幸。”屈原心中微喜,“大王,我们大楚,有壮美山河,有绮美楚乐、秀美楚女、华美楚辞,若大王有意行美政,理想之国近矣。”
楚王微微一怔,沉吟道:“好!我和灵均,素有灵犀。身为王者,守着父辈打下的江山,是财富,也是重担。如今大争之世,不进则退,不谷也日夜思索如何既守得疆土,又令国富民安。灵均所说美政,不谷愿闻其详。”
屈原略一沉吟,缓缓道:“灵均所谓美政,即明君贤臣共兴楚国,君有美德,臣有美行,各从其类……”
不想楚王轻轻摇头道:“美则美矣……灵均,写诗和治国之间的距离,远比你想象的长。”
楚王看着余晖渐渐散尽,远山变成模糊的青灰一片,娓娓道:
“灵均此去权县,也是不谷深思熟虑之结果。四百多年前,武王灭了权国,收回封地,将权国故地设为县,将权国残余的公族集中留在此地。权县虽然和郢都比邻而居,却是天壤之别。灵均可知,为官治国,确是需要上天入地之力。权县虽不比郢都大,却是经络俱全,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若想在那里肃清政风,必是艰难险阻,举步维艰。但若真能治理好权县,于你必然是一次全新的砺炼。这次你要面对的不再是山川河流、日月星辰、奇花异草,而是最难琢磨的人、最微妙的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
说罢,楚王深深看向屈原,恳切道:“一个权县,即是一个小的楚国,不谷相信你此去会获益匪浅。等权县民和年丰,百姓安居乐业,那时候,你即可回来辅佐不谷,以美政治天下。”
屈原拱手,一揖到地:“谢大王知遇之恩。灵均有大王,生也无憾矣。”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
天色已暗,章华台四周点上铜卮灯,如繁星点点,歌声和钟磬铜铃声飘在风中。
屈原赴任前最后一夜,柏惠辗转反侧不能入眠,隐隐看到屈伯庸的书房依然亮着,就披上长袍过来。见室内一豆烛光,屈伯庸提笔跽坐案前,眉头轻结。柏惠心下明白,走过去,在一边轻轻坐下。
思索良久,屈伯庸落笔写下:谨言,慎行,临渊,履薄。
一横一竖,一折一弯,仿佛字字千钧,所有的牵挂忧虑不舍都在里面,却如山之静默。
见他收笔,柏惠坐过去靠在他肩上,抚手嗔道:“你和原儿,真是前世结怨,这些话,就不能当面说吗?”
“当面说?他也得肯听啊。”屈伯庸苦笑道,“好吧,前世结怨,今生父子,他对我有怨气,我有债偿债便是。”
柏惠笑出声来:“冤有头,债有主,他和你年轻的时候太像,你怨不得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