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权县

长太息以掩涕兮,

哀民生之多艰。

——《离骚》

暮色四合,深秋的残阳还余几缕未灭,稀稀疏疏地落在昭府的庭前小径上。府中的下人三三两两聚在回廊的角落里悄声议论着。

“听说老爷今日回来发了好大的脾气!”

“可不是,我路过时听到房里面有盘碟摔碎的动静,想必是气急给掼在地上的。”

“可怜了福哥,进去回个话,正赶上老爷发怒,给打发出来挨了一顿板子。”

“到底何事把老爷气成这样?”

“不晓得……”

屋内,两侧烛火高明,昭和席坐于房中的小几前,脸上犹有余怒。婵媛伴于一旁,面带忧色。座旁点着一把清淡檀香,烟气缭绕,若有似无,似要袅袅地将屋内的污浊怒气浣洗一空。

“那张仪好灵通的消息,我们前脚才将和氏璧献于大君,他后脚便找上门来借璧。天下岂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婵媛一面手中慢慢剥着一颗菱角,一面疑惑地说,“更不消说当年他正是因窃玉才被逐出昭府。”

“如今看来,当年窃玉之事恐怕是冤枉他了。”昭和的嘴角无奈地抿了抿。

婵媛闻言脸色略变:“大人可是担心他此番意图报复?”

昭和缓缓摇头:“我担心的远不止如此……不论他此次借璧意欲何为,已是搅得朝堂不宁。今日下朝时,大君脸色很是难看。我们这番献璧贺寿的心意,算是全盘付了流水。况且……”

见昭和欲言又止,婵媛问道:“况且什么?”

昭和叹了口气:“况且那王叔子尚恐怕已被景颇拉拢结成了。”

“什么?!”婵媛惊得手上一松,一颗菱角滚落在地上,乳白色的果肉顿时蒙了一层灰色尘土。

“当真?”婵媛双眉紧蹙,又吐出两个字,忧色更重了一层。

昭和点点头道:“是。起初我也瞧不分明,但几番观察下来,王叔屡为景颇背书,这与他往日的行为大相径庭,个中含义,朝中上下皆已心领神会。”

婵媛双手紧握一下,恨恨低叹道:“还是晚了一步!”

昭和摆摆手:“那子尚贪财好色,景颇行事与他如出一辙,我与他们本也不是一路人,罢了。只是,今日那屈原在朝堂之上舌战张仪,端的是一副好口才。”

婵媛细细想了想,沉吟道:“屈原年纪轻轻便屡露锋芒,也不知是福是祸。”

昭和摇摇头:“屈伯庸行事向来稳重老辣,又身居高位多年,觊觎者众,这点道理他怎会不懂。今日,我看他面上颇有忧色,想来也是以为此事棘手。”

朝中事放下不言,昭和随口问道:“府中可好?霞儿如何?今日怎么没见她来问安?”

婵媛道:“府中都好,入秋后,都在预备过冬的衣裳被褥,今日我刚刚带人去选了一批新的料子回来。霞儿……霞儿也好,怕是刚刚见你发脾气,她没敢过来。”

虽然婵媛极力掩饰,昭和仍是发觉了她语气中的异样。

他看向婵媛:“为何语焉不详?”

婵媛想了想,低声说:“府上传,霞儿近日与一门客来往甚多……”

昭和闻言果然脸色一沉:“谁?”

婵媛犹豫再三,轻轻吐出两字:“仓云。”

她见昭和面上郁色渐浓,忙道:“我已暗中留意,只是寻常交谈,并未有什么逾矩之事。”

“哼!”昭和猛然拍在面前的小几之上,“寻常交谈?待字闺中的女儿家便不应有什么寻常交谈!仓云即日逐出府去!”

婵媛连声劝道:“动辄逐出府去,岂不是更让外人看了笑话,原也并非什么大事,好生劝了便是,何必闹得人尽皆知,于霞儿今后的名声也是有损。”

昭和渐渐平静下来,想了想,说道:“便先按你说的去吧。只是传我的话下去,今后谁再敢如此背后嚼舌,我便拔了他的舌头,拖出去杖毙!”

夜深了,昭府中还有一间房亮着灯。床榻之侧,倚着一位少女。她面上略施粉黛,一身鹅黄的挑丝云纹深衣,配着极浅淡的茜色襦裙;那一低首时脑后的少女单螺髻,由细密柔发叠叠盘起,只余一两缕青丝垂至脖颈处,似是遗漏之态,亦是点缀之美,衬得肤若凝脂,齿如瓠犀。

少女此刻正静静地看着手中的一枚碧玉簪,目光温柔中带着些许娇羞与喜悦,头低低垂下,浓密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眼波流转,间或露出一抹清亮。

正是昭和之女——昭府千金碧霞。

婵媛在虚掩的门边驻足,默默地望着倚在床边低眉含笑的少女,心中五味杂陈。她嫁与昭和多年,只出一女,如今正是二八年华,出落得标致动人。昭和与她自是疼爱有加,只盼日后择一良婿,也好了却她多年来的心中惦念。

房中传来婢女采薇揶揄的笑声:“小姐怎地都看痴了,仓云公子送的什么好物件,让奴婢也瞧瞧。”说着,便是一阵嬉闹。接着又听采薇道:“原以为是何宝贝,不过一支玉簪罢了,看把小姐稀罕的,瞧这上面刻的鸟儿,怎么两个脑袋,难看至极!仓云公子也太不会送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