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邮差(9)
布朗神父从宪兵司令部的一个窗口跳下来时,苏州河上正在鸣放礼炮。这天是1942年的4月29日,驻守上海的日军都在庆祝他们天皇的41岁诞辰。布朗神父却选择了在这天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对情报官仲村信夫说,我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但你要保证让我回到罗马。仲村信夫一口答应。为了显示日本皇军所谓的慷慨与仁慈,他还特意让人准备了一顿纯正的英式午茶。神父却不以为意,他只要求能洗个澡,换一件干净的衬衫。神父说,上帝不允许我臭得像头猪一样享用这样好的午茶。
仲村信夫点了点头,让卫兵把神父带到楼上的军官浴室去。这时,助手提醒他应该防范犯人自杀。仲村信夫笑着说天主教的神父可能会杀人,但绝不会自杀。他还教导助手,要征服敌人光用皮鞭与子弹是不够的,还得了解他们的历史与文化。仲村情报官从来都坚信,自杀这种勇气与光荣只属于他们大和民族的武士。
布朗神父就是从军官浴室的窗口跳下去的,在他把布满伤痕的身体清洗干净之后,连祷告都没有做就一丝不挂地爬上窗台。布朗神父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就像凭空掉下的十字架,他赤裸裸地摔死在水泥马路上。
几天后,当仲良把一封教会的信件送进小德肋撒堂时,克鲁格神父站在神坛前告诉了他这个消息。神父用一种无助的眼神仰望着墙头高挂的圣女像,说自杀对于一个天主教徒来说是永不翻身的罪孽。仲良站在那里,又一次想到了他的父亲。他淡然一笑,对克鲁格神父说,这没什么,他只是为了一个信仰,放弃了另一个信仰。
克鲁格神父吃惊地看着他,就像看到了魔鬼,在胸口画了个十字后,说,我的上帝。
仲良在心里发出一声冷笑,扭头离去。他听见克鲁格神父的声音从身后远远传来:信上帝,得永生。
邮政督察员入驻静安邮政所已是第二年夏天。一大早,两个日本宪兵用一辆三轮摩托载着督察员驶进大铁门,整个邮政所一下子变得寂静无声。督察员并没有下车,而是站在车斗里,用黑框眼镜后面的眼睛在每张脸上扫视了一遍之后,以流利的中文对大家说,我是伊藤近二,请多多关照。
说完,伊藤一个躬足足鞠了有半分钟后才直起身,跨下车斗,笔直地走进所长的办公室。
所长沉着脸,一甩手,跟着也进去了。到了黄昏的时候,他还是沉着脸,在大门口拦住仲良,要请他去喝两杯。仲良诧异地看着所长,这个古板而克制的男人,平日里连废话都不会跟邮差多说半句,更谈不上喝酒,但这个傍晚他喝了很多酒,也说了很多话,每一句都让仲良感到触目惊心。
所长坐在小酒馆里,等到菜上齐了,亲手为仲良斟上酒。仲良不安地说,所长,有话你尽管说。
所长点了点头,让他明天一上班就辞职。仲良的眼睛一下睁大了,问他为什么。所长说,你还不知道为什么?
仲良说,我怎么知道?
所长说,你是什么人?你父亲是什么人?还有那个周三,你们自己最清楚。
他们都是死人了。仲良说,我是个送信的邮差。
所长摇了摇头,说他宣统二年就入行吃邮政这碗饭了,我见的人比你送的信要多得多。说着,他用手往大街上一指,说,租界里三教九流,到处都有不要命的人,可我不管你们是重庆的,是南京的,还是延安的,你们干什么都不能连累了别人。
仲良说,所长,你喝多了。
所长一摆手,说,我都能看出来的这点名堂,你以为那个伊藤近二会看不出来?你听他那口中国话说的,就该知道他不光是个邮政督察员。所长意味深长地看着仲良,又说,我是为你好,也为大家好,你应该比我知道得多,日本人为了一袋面粉会杀光一条街的人。
仲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的脸开始发白,但还能笑,还能举着杯子喝酒,可这酒却变得一点酒味都没了。
临别的时候,所长在大街大上拍了拍仲良的肩,说,用不着担心,我要告发你用不着等到今天,更不会请你喝这顿酒。所长借着酒劲说,我也是中国人,我的老家在湖北,日本人刨了我的祖坟,拆了我家的祠堂,就因为听说我家祖上当过两任道光年间的巡抚。
所长眼里的泪光在路灯下闪烁,但仲良不为所动。他站在大街上,看到所长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然后匆忙赶回家里,一坐下就把这事告诉了秀芬。
你知道规矩的。秀芬不等他讲完就说。
可我连鸡都没杀过。仲良看着她的女人,那眼神就像无辜的孩子。
秀芬想了想,站起来,说,我去吧。
仲良说,让我想想。
秀芬说,夜长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