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12/13页)

这么哀叹着,高志强就恨不得把手上的这只瓦罐扔到地上,摔个稀巴烂。或者一甩手,把它扔得远远的,让它现在就见关首长去。高志强当然没有这么做,他站住了,将瓦罐瞄了半天,并且用手指在上面敲了几下,敲出脆脆的当当声。他一边对着瓦罐说,我真的想就这么把你给结果啦,又怕回去不好跟晏副书记交代,但总不能又把你提回去退给老爷子吧?你不烦,我还烦呢。

高志强跟瓦罐说了一会儿话,最后做出一个决定,反正到了北京,干脆把瓦罐送到姓关的灵前,一来算是晏副书记对关首长的吊唁,二来回去也好在晏副书记面前有个说法,三来自己内心也好受一些,不然辛辛苦苦到北京跑一趟,什么也没干成,也对自己不起。主意一定,高志强就打听清楚了关首长灵堂的方向,扬手叫了一部的士。

很快找到了关首长的灵堂。灵堂外站着两位哨兵,但灵堂里却冷冷清清的,除了四周花花绿绿的花圈外,没什么人。高志强缓缓步入灵堂,先把瓦罐和书信摆到灵柩前,默默地望着水晶棺里红光满面的关首长,心里说,关首长啊,我终于见到您了。然后高志强跪下了。不管怎么样,既然来了,总得代表老爷子给他的老上级磕几个响头吧。

磕第一个响头的时候,高志强心里说,姓关的呀,你怎么不多活几天呢?你怎么早不死晚不死,偏偏选择我到了京城这么一个特殊的时候去死?你这个时候死掉,我白白耽误了几天工夫不说,还堕落了一回,到底是你死不逢时,还是我生无好运?

磕第二个响头的时候,高志强心里说,姓关的呀,你说说我容易吗?我一个七百多万人口的市委常委主要负责人,放下千头万绪的事情不管不顾,却越长江过黄河,跑到北京来跟你这具无动于衷的死尸相会,我这是哪根神经搭错了位置?

磕第三个响头的时候,高志强心里说,姓关的呀,你死了,这封晏老爷子和牛副书记绞尽脑汁炮制出来的信交给谁去?这个该死的抱紧了怕箍破抱松了怕掉到地上打碎的瓦罐交给谁去?你死了,功成名就,盖棺论定,无憾无恨,可我的仕途才刚刚起了个头,今后的前程该怎么办?这一回我不能扶正做上正式的市委书记,下一个轮回得等五年七年的,到时我年龄已大,后面的新贵穷追猛赶,自己还有多少指望?

这么不出声地诉说着,高志强真是百感交集,不觉得悲从胸中来,恨从心头生。他越往深处想越感悲凉,越觉哀伤,恨只恨人生在世,变数无常,实在是没甚意思,于是鼻头一酸,喉头一梗,两行不争气的泪水竟悄悄流了下来。这泪水也怪,从此就止也止不住了,越流越欢,越流越起劲。紧接着喉咙里有悲声禁不住倏然而出,开始还细如丝竹,接着就声似流泉了。

再后来,高志强干脆放开了喉咙和泪腺,让自己哭他个痛快,反正这京都皇城也没谁认得自己,就是偷扒抢掠也没有什么面子可失,痛哭失声自然更不会失什么面子,不像在临紫地面上,一举一动都要端着个架子,都要注意周围的眼光,生怕影响了自己的光辉形象和领导风度。

哭着哭着,高志强便有些不满了,觉得自己的哭声多少有些单调,连自己都感动不了。高志强听一位当作家的朋友说,连自己都感动不了的作品不是好作品,那么推而广之,连自己都感动不了的哭声也不是一流的哭声。

忽然想起小时见过的乡下人请道士给死人做道场,那道士大放悲声时,是伴有高低不同平仄有别的哭辞的,虽然那辞谁也听不懂。高志强于是对自己说,今天我既然已经哭开了,何不也哭点什么辞句出来,把心中的郁积和苦闷给彻底释放出去?那么什么辞句最适合呢?高志强有些茫然,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辞句。

但很快高志强就想起才在沙家浜宾馆里见过的自己书的那首《琵琶行》来,思量着何不就汤下面,拿来将就一下?主意已定,高志强就声声长声声短地哭起来: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高志强的哭腔一开,刚才还冷冷清清的灵堂一下子就围过来好些人。高志强哭《琵琶行》用的是南方的方言,北京人自然听不太明白,但有辞有调的哭唱,加上高志强气足韵长的嗓音,那是确有几分生动和感人的,比他们听惯了的京腔京韵的京剧亦毫不逊色。据说南方方言更接近古汉语,音韵婉转,意味深长。

开始围观的人们还以为高志强是关家人的至亲,可关首长属于高寿,他的儿女们都没欲望出来啼哭,亲戚谁有这样的雅兴?那么就是从什么地方请来的哭丧专业户了,只是高志强如此的投入和动情,又不太像是假情假义的哭丧专业户所能做得到的。他们就感到大惑不解了,更觉新奇起来。但不管怎么样,他们算是大开了眼界,大饱了耳福,一时灵柩旁边的人越来越多,用里三层外三层来形容也毫不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