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子(第5/6页)
阿锋归刀入鞘,三具尸体横陈于地。
鸦雀无声。
阿锋看着我,认真地说:“我说过,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写字,就写字;想作诗,就作诗;想娶小柔,就娶小柔。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没有怀疑他的话,从来没有。因为他叫阿锋,是我唯一的朋友。
全场亦无人怀疑。因为“天下第一刀”有资格说这话。
二月初六我大婚,“天下第一刀”登门送礼,头颅三颗为贺,鲜血染红烛。
第二日,宾客散尽。我陪着阿锋在湖心小亭对坐。
旁无余人,只有阿锋和我,伴随一柄漫磋嗟。
“你知道老头子为什么从不出大漠吗?”
阿锋从不无缘无故地说话,我转头看着阿锋,等着他的下文。
“我在天机阁翻找天下高手时,看到一则秘闻:‘天下第二刀,妻死于怀,从此避居大漠,永不返中原。’”
原来师傅永不出大漠,是因为自己断不了情丝。
嘿,亏他还佩漫磋嗟。
讥笑的念头在心里打转,却倏地沉入心底,因为已经没有人给我讥笑了。
阿锋认真地看着我:“再陪我练练刀。”
阿锋很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又说了一遍:“再陪我练练刀。”
我只是微笑。
他落寞地说:“你不出手,再没有人能陪我练刀了。”
如果他说,天下第一刀,应该配天下第一美人,我就一定会出手。
阿锋知道,阿锋最懂我。可他不会这样说。
他叫阿锋。
为刀生,为刀死。
为求一战,不惜生死。
为进刀道,不留后路。
但他不会逼我。
阿锋走了,继续他横扫江湖之旅。
我拥着小柔,继续我风花雪月的故事。
阿锋有时候会来信,信上没有一个字。
但江湖上每一个人都在为他传讯。
武当、青城、峨眉、崆峒……
一个个地方转过,阿锋单人独刀。
刀试天下,无有抗手。
我本以为生活就这样继续。
后人会这样传颂:“江南首富,家财万贯,却尤擅诗文,曾为‘天下第一刀’赋诗为诵,诗曰……”
但忽然有一日,家人快马来讯,阿锋死了。
堂堂“天下第一刀”,他的死讯却比他的刀法更快更狠。
至少他的刀从未伤过我,而他的死讯却让我呆立当场。
起因是皇帝爱武,高家进言,天下第一名刀,乃是漫磋嗟。
皇帝甚喜,许以厚禄。
天下共主想赏玩天下第一名刀。谁敢拒绝?
阿锋拒绝了。
他中的是高家秘传阎罗散,混入清水,无色无味。
石家出资万金,雇请杀手七人,伤了阿锋右手。
点苍派三剑客齐出,重创阿锋丹田。
御林军万箭齐发,将他射成刺猬。
他的头颅悬于午门,就像大漠里的那个院子院前悬挂的指头串。
用刀者死于刀,这是刀客的宿命。可他怎能死于狗头铡?
讽刺的是,阿锋死后,皇帝对漫磋嗟不再感兴趣,随手赏给一只鹰犬。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想要赏玩一把刀,阿锋为什么不给?
江湖人敬佩他,江湖人也嘲笑他。
我知道为什么。就像阿锋最懂我一样,我也最懂阿锋。
因为漫磋嗟是师傅留给我的,是我送给他的。
因为他叫阿锋,他爱刀如命。要他的刀,就是要他的命。
父亲已垂垂老矣,但仍心急如焚,他忙活着变现家产,意欲举家逃亡海外。
亲朋故旧纷纷跟我家划清界限。
昔年江南第一豪门,顷刻间竟门庭冷落。
我是阿锋唯一的朋友,天下皆知。
小柔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握住我的手,一如当年我们拜堂时。
父亲丢掉家里所有的刀剑,一如当年撕碎我的旧书,怒声说:“你有老父,有娇妻,还有你这些破诗书琴画。‘天下第一刀’都死了,你还想干什么?你还能干什么?”
我仍不知道怎么反驳,但是这一次我不能沉默。
阿锋死后,他的住处只留有一个箱子。里面全是铜钱,两万一千九百文。
我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因为这是我一文一文数出来的。
我数得很仔细,比数家族金库里的金条要仔细百倍。
这些铜钱,阿锋是要还给我的。
十五年的饭钱。
他说过他会还。可是他没有。
那谁来替他还呢?
当年的天下第二刀只有一个徒弟,那是我。
我只有一个朋友,是阿锋。
习刀多少年,江湖未有我名。
按刀多少年,无人听得出鞘声。
师傅死时,我竟无处拔刀。
阿锋死时,我竟无处沉默。
我出资一万金,购回漫磋嗟。
“我要走了。”
我看着父亲的眼睛,又看着小柔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