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东瀛有女(第4/10页)
青年大剌剌地当堂一坐,拔开水壶塞子,咕嘟嘟大口喝水。宁不空端然静坐,一言不发。青年喝足了水,一抹嘴,打量宁不空一眼,忽地笑道:“你是个瞎子?”
陆渐见这人出言无状,不禁微微皱眉。宁不空却笑了笑,说道:“我虽是瞎子,却不是呆子。”青年一愣,忽又哈哈大笑,指着陆渐道:“不错,这伙计呆里呆气的,活脱脱一个大呆子。”陆渐从未见过如此无礼的客人,不觉目有怒色。
宁不空面色淡定,徐徐说道:“有的人呆在面上,聪明却在心里。有的人眼前漆黑,心头却亮得很。”青年笑道:“莫非你就是眼瞎心亮?”宁不空也笑道:“不敢当,阁下却有些外傻内精,就如织田国主一样。”
“哐当”一声,水壶跌得粉碎,青年瞳仁收缩,目光锐利如鹰:“你不是瞎子!”宁不空闲闲地道:“足下当我是瞎子,我便是瞎子。足下当我是明眼人,我便是明眼人。”青年默默听着,目光却缓和下来,一抹笑意从嘴角化开:“我只是好奇,先生怎么瞧出来的?”
宁不空冷冷道:“迅雷疾电,怒雨横天,天公震怒,非常之时。非常之时来我算馆者,必然求问非常之事,求问非常之事者,必为非常之人。常人当此天威,心胆俱寒,藏身匿形犹恐不及;而当此天威,仍能神明心照者,必是大有为之人。史书有载:‘舜入于大麓,烈风雷雨而不迷,尧乃知舜之足授天下。’足下穿风过雨而来,仍能气定神闲,此等气度,现于倭夷小邦,真是稀罕得很。”
青年听了这一番话,神色百变,似惊讶,似恼怒,又似无奈,终于化为一团佩服,叹道:“先生过奖了,这世间的能人多得很,你怎么能断定我就是织田?”宁不空笑道:“先前我只有七八成的把握,听你这句话,却涨到十成。”青年笑道:“愿闻其详。”
宁不空道:“其一,当年你入池寻蛟,足见生性好奇,但凡无法理解之事,必然寻根问底;其二,你掷香佛面,是因为你对佛法难以理解,但凡无法理解之事,你便不会相信。这世间的能人着实不少,但如你这般穷究根底、自以为是的人物,却是少有得很。织田信长,你说是不是呢?”
青年还没回答,矮小少年喝道:“大胆,你敢叫国主的名字?”声音娇脆,竟是女声。
宁不空笑道:“令妹也来了?”矮小少年大惊失色,继而双颊泛红,明艳如霞,织田信长也笑道:“先生就算听出她是女子,又何以断定是我妹子,而不是我的妻妾?”
宁不空道:“贵国女子素来拘谨,举动若合符节,若是妻妾,随足下外出,必定战战兢兢,犹恐触犯你织田国主,岂敢胡乱插嘴?唯有国主至亲至宠之人,方敢如此放肆。久闻国主有一妹子名叫阿市,幼得国主娇惯,料来便是这位。”
织田信长苦笑道:“看来我兄妹二人易装前来却是多此一举,先生不能视物,反而不会为衣着外貌所迷惑,以心眼观人,透过表象,直入本来。”
“国主谬赞,实不敢当。”宁不空淡淡地道,“不知国主前来,有何指教?”
织田信长笑道:“既来算馆,自然是算命。”宁不空哦了一声,说道:“要算什么?”织田信长目光一凝,口中却闲闲地道:“就算一算我尾张国的国运!”
宁不空哑然失笑,轻捻指间铜钱,却不做声。织田信长见状,起身一躬,正色道:“信长适才多有得罪,鹈左卫门早已提过先生,信长心知先生必是唐人中的高士,只是不敢贸然拜访。一来信长对先生的才干尚存怀疑;二来信长内外交困,城中布满了敌人的耳目,只怕连累了先生。直待这场大雨,算馆无人问津,才敢前来请教,还请先生不计前嫌,指点于我。”
宁不空冷冷一笑,搁下指间铜钱,问道:“你的志向是什么?是尾张吗?”织田信长不觉一怔,这个问题,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问起,不觉沉吟道:“不是。”
宁不空道:“是东陆吗?”织田信长摇头道:“不是。”宁不空道:“加上北陆呢?”织田信长仍是摇头。宁不空道:“西国、京都?”织田信长仍是摇头。
“好大的野心!”宁不空莞尔道,“你的志向,是全日本吧?”织田信长笑笑不答。
宁不空叹道:“自古取天下者,无外乎天时、地利、人和。尾张四战之地,无险可据,可谓地利全无;此外人民稀少,兵力孱弱,织田家又内斗不已,人和上也打了折扣。”织田信长点头道:“说得是。”
“不过三才之中,地利、人和均属次要。”宁不空笑了笑,“用兵得法,土地是可以抢夺来的;治国有方,人心也是可以收服的;唯有天道,无从预测,也不可捉摸,而取天下者,首推天时。孟子曾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不过是儒生的无稽之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