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英雄肝胆 儿女心肠(第6/8页)

紫电敬完了茶,又用身走到杨展面前,笑道:“杨相公没偏没向,我也给你下跪了!”说罢,竟插烛似的拜了下去。杨展笑着跳起身来说:“快请起来!你们要折杀我了!”齐寡妇也笑道:“这是什么把戏?”紫电从地上跳起来说:“娘还说呢!大厅上道爷叫我们和杨相公比剑,娘还低低嘱咐我们:‘只许败,不许胜,相公是客。’娘这样护着相公,我们可在众人面前,吃了相公的大亏,还是飞虹机灵,黑地里缠着相公,求他传授‘脱影换形’的奇门步法,我亲眼见她跪在相公面前苦求的,此刻逼着问她,才知杨相公竟应允了,所以我忙着找补这一跪,否则,便没我的份了。”里屋飞虹跳了出来,笑指着紫电说:“瞧你这张破嘴,我和杨相公说了半天话,也没说出娘暗地嘱咐的话,你一张嘴,便露了。”紫电笑骂道:“烂舌根的坏蹄子,得了便宜还使乖,我这话也没说错,这样,才显得娘敬重相公哩!横竖我没白下这一跪,有你的便有我的。”齐寡妇笑叱道:“相公面前,休得无礼!”飞虹忍着笑说:“娘!里屋布置好了,请相公进去喝酒吧!”齐寡妇向杨展说:“山居气候稍差,虽届夏令,一到深夜,便觉山高风峭,宛似深秋,相公身上穿得单薄,我们到里屋喝几杯自酿的桂露莲花白去,刚才在大厅上,相公只顾和他们谈话,也没有好好儿吃喝,此刻找补一点。”里屋情形大异,屋子也比外室深邃,珠灯璀璨,异香醉人,一派锦绣辉煌之象,靠里垂下落地杏黄透风珠丝幔,幔后烛光闪烁,隐约可以看出雕床罗帐,角枕锦衾,原来纵深两开间的屋子,中间用丝幔隔开,分成前后两部,前部中心一张紫檀圆心小和合桌,左右两个锦墩,分坐着杨展和齐寡妇,桌上十锦格的大攒盒,装着各色精致肴果,齐寡妇亲自提着錾金鸳鸯壶,替杨展斟酒,飞虹紫电并没在跟前,似乎有步骤的故意避开,好让两人商量机密大事,而且听得两人悄悄退出时,轻轻把外屋的门拽上了,杨展觉得这局面有点尴尬,心里有点怦怦然,可是暗地留神对面殷情劝酒的齐寡妇,虽然满面春风,却是落落大方,谈吐从容,别无可异之处,心里又暗暗惭愧,人家从前是闺阁千金,又是总兵命妇,怎能和铁琵琶三姑娘一流女子相比,何况她是机智绝人,威震江湖的女杰,举动当然和普通女子不同,男女礼防,定然视为庸俗小节,否则也不会雄踞塔儿冈,指挥一般绿林人物了,万想不到为了虞二麻子,跳入是非之境,事情逐步变幻,像做梦一般,会在这盗窟幽秘之地,和这位巾帼英雌深宵对酌,款款深谈,真是想不到的奇缘,他自己一想到这是奇缘,心头又未免跳了几跳。

他暗地里自疑自解似忧似喜当口,脸上神色,不免跟着心里有点变化,这点变化,却逃不过齐寡妇一对明察秋毫的秋波,明眸深注,梨涡上不断漾起一阵阵的媚笑。杨展明知她笑出有因,心里一发惶惶然,连举动上也有点不自然了。不料她微微笑道:“杨相公在厅梁上留下的‘英雄肝胆,儿女心肠’八个字,我不但佩服,而且欢喜。因为这八个字,暗合我的心思,相公留下这八个字,是不是和我心思一般,我不敢说,我却认为这八个字,正是我和相公萍水奇缘的无上纪念,而且最贴切没有了……”杨展听得吃了一惊,自己刚想着奇缘两字,万不料她竟从嘴里说了出来,而且大有开门见山之势,她如果把这八个字,另起炉灶,做出反面文章来,来个对客挥毫,切题切景,如何是好,在这局面之下,便是叫柳下惠鲁男子来,也受不住,看情形,今晚有点劫数难逃。正在想入非非,忽听对面格的一笑,一抬头,又和脉脉含情、款款深汪的剪水双瞳,重重碰了一下,立时觉得遍身发热,心旌摇摇,连耳根都有点热烘烘的。忙把面前一杯莲花白,举起来啜了一口,好像借这杯酒,可以掩饰一切似的,再也不敢向她脸上瞧了。

可是眼观鼻,鼻观心,通没用,对面银铃般的娇音,句句入耳:“相公!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毛红萼平时视一般男子粪土一般,在内宅供奔走的,都是女子,塔儿冈并非缙绅阀阅之家,可是内外男女之防,胜似阀阅门第,不料和相公萍水相逢,不由我不起爱慕之念,但也止于爱慕而已!”说到这儿,竟悠悠一声长叹,这声长叹,叹得杨展噤若寒蝉,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一叹以后,半晌,才凄然说道:“世上最可贵的,是一个‘情’字,惟不滥用情的人,才是真真懂得情的人,此刻我们两情相契,深宵相对,此情此景,谁能谴此,但是我毛红萼是绿林之英雌,非淫奔之荡妇,使君自有妇,妾是未亡人,南北遥阻,相逢何日,何必添此一层绮障,相公,只要你心头上,常常有一天涯知己,毛红萼其人,妾愿已足,并无他求!”杨展听得回肠荡气,黯然魂销,忍不住抬起眼皮,却见她玉容惨淡,泪光溶溶,正掏出一方香巾,在那儿拭泪,一副凄怆可怜之色,令人再也忍受不住,脱口喊出一声: “夫人……”可是下面竟没法接下话去。不料齐寡妇娇嗔道:“谁是夫人!夫人于你何关,你只记住毛红萼三字好了!”杨展低低喊道:“红姊!我难过极了……无奈我……辜负深情,永铭肺腑,相知在心,千里无隔,希望……”刚想说下去,齐寡妇玉手一挥,说是:“不必说了,古人说得好‘相见争如不见,’一点不错,此刻纵有千言万语,亦无非多添一点日后的无穷相思罢了!”杨展被她用话一拦,话里又那么柔肠百折,蚀骨销魂,越发浑身不得劲儿,两眼直直的,面上红红的,心里迷糊糊的,一个身子,好像在云端里飘浮,没有着力的地方,肚里好像有许多话,嘴上却一个字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