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风云渡海(第9/17页)
当时家父一阵内急,巡遍前后甲板上的排水口—舰上称之为简易厕所的设备—其实就是以两块防波盾板作“L”型掩蔽,不论大解小解皆在盾板外侧向风迎波、出之于排水口中。至于守候者则在盾板另侧自成一行伍蹲踞。据说正由于官兵人数太多,是以十二个简易厕所前终日蹲着人丁,蜚短流长、谣言臆说,皆自此处滋生。司令官放探子查谣源,逮住几个爱嚼舌的,给扔进了舟山和渔山列岛附近,仍不能平息这种“野谈稗说”。倒是有一伍人给突来的恶浪卷入海中灭顶,稍稍吓阻了些闲言碎语。
谣言却注定是迷人的。不多时又哄传全舰,其夸张离奇、荒诞无稽者不胜枚举。有谓此舰的目的地并非海南岛,而是菲律宾吕宋岛。因为“老头子”早有先知卓见,见神州已成鼎沸鱼烂之势,遂遣特种舰队于数月前登陆吕宋之拉瓦格、维干,杀其主而自立,准备在彼地建一基地,待日后另谋反攻大举。
另一个谣言则说:此舰白昼由北而南徐行,等到夜深人静、灯火管制之后便掉转首、由南而北疾驶。反正是伸手不见五指,又无人能上舰桥识别罗盘等仪器之定向,是以昼行虽长、夜行虽短,整个航程不过是在一片汪洋之中大绕圈子。至于为什么这样绕圈子,放话者无不沾沾自喜地说:司令官图的是保存精锐战力,不忍仓卒接敌、无谓折损,要俟陆上一场恶仗打得差不多了,再择期择地登陆,坐收渔利。
还有一则是这样说的:此舰其实是一艘谍报舰。胜利复员之后,举凡冀南、鲁东、皖北部队中的特务人员此番皆应召回军,登舰会师。白天无话,宵禁之后这批为数不下千人的特务便开小组会商讨、研判,纠举同舰官兵中涉嫌通敌叛党之徒,随即出手处决,再将尸身投入波涛之中。这一则最为骇人听闻,却也流布最广且颇符实况—因为它不但解释了舰上何以多出来将近两千口军民男女的来历,也坐实了每夜严格执行灯火管制,以及无端有人遭逮捕而抛掷入海的事件。此说一出,人人自危,争相转述—因为若不同他人一道渲染,便反而容易招致怀疑自己就是特务了。
对于置身于妖言妄语、如坠迷雾之中的这种境况,家父自然不能不惊心动魄,起码在他亲赴舰长官厅、往鬼门关前绕了一圈之后,对这一则怪谭有了独特的体会。毕竟,老漕帮究竟与保密局有什么样的关系?舰上除了那“帮朋”带来十三口人之外、还有多少帮会人物?此外,司令官和那“帮朋”应对之间所提到的“上元专案”又是什么?这个专案如系特务作业,是不是同舰上渲天涂地、漫东漶西的谣言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瓜葛呢?
家父怀着这一肚子狐疑和排泄物绕甲板周行数过,偏找不着一处闲置无人的简易厕所。待踅过舰尾,忽一眼瞥见离港前在码头上见过的那具吊车器械正端端杵在下层甲板上—但见那器械教六根粗大的钢缆给牢牢系住,底板伸出后舷五尺有余,前方则掩翳着一座丈许宽的绞盘以及大大小小数十百个严丝合缝的齿轮装置。家父心想:若是能绕行至下层去,双手扶握钢缆、固稳身形,走出几步之遥,便可蹲踞在那车板末端,遂行方便。如此前方还有绞盘和齿轮装置的屏障,要比防波盾板更形隐密。
孰料正当家父蹑至舰尾、准备出个野恭之际,忽然听见有脚步声渐行渐近,杂沓间还夹着低言悄语。一个说:
“脚下留神!风大,不好走。”
另一个接着说:“要不是人命关天,也不好吵扰老弟台一场清梦。”
“不妨事。可人是怎么卡住的?”
家父倾耳细辨,听出第一个说话的是舰长,第二个是司令官,第三个则是那光头青年—在那个夜黑风急的子夜时分,家父只知他是那位“帮朋”,一时间还没想起他听过一次的那个名字:欧阳昆仑。
在那令人猝不及防也难以逆料的一刹那之前,家父只听见这短短的三句话。事后回想起来,光头青年那句“可人是怎么卡住的?”以及司令官所谓的“人命关天”应该是指同一件事,也就是有人卡在船尾下方某处,亟待救援,舰长和司令官才将熟睡中的光头青年叫醒,前来助一臂之力。然而紧接着发生的一切却令家父惊骇莫名,一泡屎登时缩回腹中,凝结成岩坚石硬的满肠块垒,若非数日后军舰在基隆港暂泊之际、家父吃了一挂香蕉又喝了几升凉水而导致腹泻,则后果不堪设想。即使在溯忆当时情景的当下,家父那一双原本略有些脱眶的眼珠却猛地聚拢了,仿佛看见一只飞天夜叉迎面扑来的模样儿,道:“那光头青年踩着小内八步,三两下跃至吊车板的后沿儿,倾出上半身朝下一打量,不料却在这个当口,从吊杆之上砸落了一方物事—”说到此处,他闭上眼皮,轻轻地摇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