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名字(第8/9页)

此言一出,我却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他说的这三本书无一不是出于我的捏造,其中“常洵传”根本是我初中同学的名字—之所以用他的名字纯粹是因为我不善于编造人物姓名的缘故。可是,这位龙敬谦教授为什么会说他也有这些其实并不存在的书呢?更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郑以伟教授接下来的一句话,他看一眼王所长,作势起身,道:

“那么,就恭喜了罢?”

王所长毫不迟疑地先离了座,同两位教授握手,再绕过长桌的一端,走到我的面前,脸上绽开了笑容,眉心却微微蹙着,道:“恭喜你通过了考试。你先到门口等一会儿,我和两位教授要商量一下你的分数。”

小五姊弟俩一左一右,就像两尊门神一样,面朝外,站在走廊上。听见我出来了,赶忙簇拥过来,怎样怎样问了个热闹,我随便敷衍两句,盯住孙小六的一双眸子,反口问道:“刚才到底怎么回事?有人放了我一枪?”

“呃—”孙小六一迟疑,又缩头挠手露出一副孬蛋像,“没什么,放枪的人离得太远,张哥又穿了‘壳子’,不碍事的。”

“我好像昏过去了。”我开始极力想要回忆起脑门摔在石阶上之后那短暂的几分钟里所发生的事,然而无论如何却不能够,仿佛我生命中就有那么一个,以及稍后的两个、三个……连到底几个我都不知道的空洞。在意识的底层,我其实明确地知道:背后飞来一颗子弹也许没什么可怕,真正恼人的是那些个空洞里究竟充填了些什么?“后来怎么了?”

孙小六朝我身后的考堂木门努努嘴:“来两个老头儿,把你搀到这里来的。”

“什么老头儿?是龙教授和郑教授。”小五推搡了他一把,道,“他们不是你的教授吗?”

没等我答腔,孙小六接着道:“有一个还跟姊说:‘真快,都这么大一个姑娘家了。’奇怪,我们又不认识他。”

小五白了她弟一眼,似乎对他那碎碎叨叨的话题十分不耐烦,索性抢着问我:你自己怎么了?跟着了疯魔似的,胡天胡地乱笑,吓死人了。”

就在此际,考堂的门开了。那身躯极为高大的郑以伟教授当先跨步而出,跟我握握手,道声:“恭喜!”这还不算,扭身他又同孙小六和小五也握起手来,说的是:“辛苦了、辛苦了。”话才说着,我身后一挤—次一个出来的龙教授赫然也是个高大胖硕而挺拔的老汉。他的手比之郑教授既温且厚,握上去的一刹那间仿佛戴上了一只热烘烘的棉手套。握时自不免又是一阵“恭喜”,然而他说完了却没有松手的意思,半拽半拱地把我拖出几步开外,突然压低声说:

“大春!切记切记—从今而后,无论如何不要独自一个人出入任何地方。”

“什么?”

“无论如何不要独自一个人出入任何地方!”他又说了一遍,那张同字脸上倏忽像掀开一只蒸笼盖儿那样漫出一阵紫气来。我正诧异这人脸怎么会犹似一块调色盘那样,他却抽个冷子昂起钟磬般的嗓子,道:“可惜你读了那么些书,都读了个七零八碎儿。”

“有朝一日—”郑以伟教授这时依旧用那种枭鸟夜啼呼笑之声横里截过来,道,“有朝一日人家把这些零碎儿掺合起来,汇入一鼎而烹之;自凡是火候到了,未必不能大快吾等朵颐呢!”

两位教授说到这里,相互欠了欠身,结果让个头儿几乎高出一指的郑以伟教授先行,龙敬谦教授在后,临去时回头朝小五挥了挥手,再瞄了我一眼,笑道:“好、好、好得很呢!”

此刻之后的事,我只记得王所长一步迈近我身边,脸上挂着笑容目送那两个渐行渐远的魁梧背影,嘴里却叹了口气,沉声道:“要不是碰上这两位惜才如金,你这四年可就算白混了—还有你那本论文,我看还是烧了的好!”

我猜想他此刻的心情是极其矛盾的—一方面他为我侥幸混到了一个学位而高兴,一方面更为那篇满纸荒唐言的论文而不安—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如此?然而,最顽强骨鲠的疑惑是:两位教授怎么一松手就放我溜过了门槛?带着这个疑惑,我转身朝王所长深深一鞠躬,说了声:对不起,老师。”我的意思不只是为一篇胡说八道的论文辜负了他的教诲而道歉,也为我带来的疑惑和不安而道歉。在鞠躬的当时,我当然无从解释;此后多年,我更未曾向任何人提及这一点。或许是出于一定程度的蓄意掩藏罢,每当有人问起或向我索取我那本“听说写了三十万字”的硕士论文,我就说“早就不知道扔到哪儿去了”、“不值得看的”、“完全没有什么参考价值”。我确乎烧掉了手边仅存的几部,有如罪犯淹灭证物一般唯恐残留一丁点儿蛛丝马迹。但是绝大多数听说过这本一度存在过的《西汉文学环境》的人都以为我这是出于中文系学者必然的行事风格。他们若不是误会我谦抑自持,就是怀疑我拥学自重。这种加诸于我的标签无论出自善意与否,都是不正确的。而我忙着逃亡—对于一个逃亡者来说,任何错误的认识都无须辩解,因为它们总是最好的掩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