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名字(第6/9页)
之后再有意识的一幕是在考堂上。本所硕士论文口试向例在研究所所长室里的会客厅,厅中向北的墙上有一盏挂钟,钟面上的指针指着九点零二分,钟底下一字排开坐着三个老先生。最右边的是所长王静芝教授,左边那个照说应该是我的指导教授叶庆炳先生,至于中间那个则想必是从外校聘了来—我们称之为“开刀手”的另一位口试委员。然而我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首先,我发现左边那人长了张紫气蒸腾的同字脸,一点儿也不像我的指导教授。其次是中间那位居然一直不停地说着些有关烹调、厨艺之类的话题,右手里还不时拨弄着两根银光闪炽,犹如筷子一般的东西,看来更不像是要来砍我的论文的“开刀手”。此外,王静芝所长也浑然不似平日里看见我时愁眉苦脸、恨不成器的严峻肃杀。相反地,他显得十分兴奋、十分愉快。
我再能记得的情形大约发生于九点四十五分。当时我的背脊发麻、头壳肿痛,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轻微的脑震荡,满心只挂念着小五姊弟俩究竟是怎么把我安置进考堂的,以及他俩的去向又如何。然而,无论我多么努力地想要集中注意力去思索或观察哪怕只是一个单纯的对象,都不能如愿。诸般感官像是各自搴旗拥兵,相互对阵开火,大有彼此争胜的况味。我若使眼睛看什么,便听不见任何声音;若使耳朵听什么,便犹如一个瞎子。从九点四十五分左右开始,这状况持续了一两个钟头。就事后多年回忆的片段而言,当时三位考试委员侃侃而谈的大都是我论文参考资料的部分。有一个(我实在记不得是哪一个了)不停地想说服王所长,极力称许我所引用的书籍都是第一手的材料,其中还有不少传闻中新近在中国大陆出土的罕见文献。王所长则像是不肯轻易回护一个被外人谬奖的子弟那样,一再强调我对基本史料和原典的引述太少,而在未经证实的稀有书籍之借题发挥者又太多。仅仅是这上面的争执就适足以让我的头皮像一只无限充气的皮球一样,随时而有爆裂的感觉。然后我注意到,那个应该是叶庆炳教授的紫脸人不时会朝我颔首微笑,似乎有意向我暗示:别担心、别懊恼、高兴点儿。“Don’t worry, be happy”,鲍比·麦克菲林原唱的那首老爵士,十分拉丁风情的那首歌—老实说,在看着他那张同字脸的时候,我满脑子就是鲍比·麦克菲林的那首歌。甚至—也许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我已经不由自主地哼起“Don’t worry, be happy”的调子来。
挨到快十一点半,我的精神才稍稍恢复了些,看见壁上大挂钟所指示的时刻,不觉吓了一跳,心头第一个疑惑是:时间跑到哪里去了?我仍维持着端正的坐姿,开始回想:这场口试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两个陌生人是打哪儿冒出来的?王所长为什么看起来如此快慰欢喜?还有,整场口试下来我为什么一个问题也不必回答?抑或是在浑浑噩噩之中,我已经回答了什么,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对不起—”我终于按捺不住,瑟瑟缩缩举起右手,道,“请问叶老师怎么了?”
上座的三位长者相互看了一眼,似乎没有因为我鲁莽发问而不悦,在一阵短暂的寂静过后,手里拨弄着一双银筷子的圆脸老者忽然大笑出声,道:“好孩子!我说是个好孩子罢?到底还是惦记着庆炳兄。”
同字脸的老者接着朝我指了指,附和道:“王所长,此子谦恪恬厚,不闻《易经·谦卦》有谓:‘亨,君子有终’,这才是贵系贵所的风范。看他屈躬下物、先人后己,能够以此处世,日后当然能够‘所在皆通’的。”
王所长似乎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听来十分夸张的赞美,冲我笑了笑,道:“方才不是说了么,闹咳嗽闹了几个月,非作个详细的检查不可,今天出不了院,才请龙教授代一代的。此外倒没什么消息了。”
“敬谦兄名字里有个‘谦’字,这‘谦卦’的卦辞自然是熟极而流了。”玩儿筷子的老者立刻抢道,“既然说到‘君子有终’,我倒想考考敬谦兄了—你可听说过‘君子有终’是一道菜?”
“哦?”那龙敬谦教授闻言一愣,道,“以伟兄说的可是《齐民要术》引《广志》所述的‘君子芋’?那么这道菜该同芋头有关喽?”
话说到这里,王所长意味深长地瞄了我一眼,随即道:“既然大春的论文里也引了《齐民要术》轶文,他一定也读过《齐民要术》的正文,郑教授何不让大春来说。”
一时之间,我还不知道王所长之所以倏忽突袭一记是当真对我有着无比的信心,还是根本存心拆穿我捏造什么鬼轶文的谎言?正盘算着该如何逃过这一劫,却听那郑以伟教授又朗声笑了起来,道:“大春要是答了上来,我这教授衔儿也送与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