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雪焚城 第20章

喊杀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起初只是寥寥希声,试探着穿过煌煌帝都的幽深街巷,渐渐从彼此应答中获得了雄壮的胆气,越来越多的呼号加进去,终于汇聚成振聋发聩的共鸣。

雷枯火昂首倾听,突然一个影移,直奔南城郁非门,枯萎成骨的身躯发出咔咔轻响。在这副脆弱躯体彻底将他抛弃之前,神灵还需要他最后的奋武。

一众辰月从者亦追随雷枯火消失在街角,一阵鸦黑的旋风扫过,朱雀大街重新归于平静,只有满街断瓦残垣和一座烧毁的庞大将风可以证明,刚才确实发生了一场死斗。

小闭松开紧握的拳头,发现手心早已濡湿,腿肚直打闪,哪还有半点破城而入时的威风。

“还是第一次,有姑娘挡在我前面。”

原映雪轻轻一晃,靠在她背上。

“总轮到我救你一回。”

小闲将原映雪的手臂搭在肩膀,不敢回头看,只是撑着他往前走。他的声音支离破碎,不知受到怎样的重创。

“我拼命,想把你推出去。”

“你不是早有预言?我浑身都是破绽,所以无法逃脱宿命的追捕。”小闲笑嘻嘻道,“可你大概没想到,我会自投罗网。”

她将他扶到暗巷的隐蔽处,仔细侧耳倾听。到处涌动着嘈杂人声,黑夜渐渐不再深重,却不是因为天明——梦中那场焚城之火,真的烧起来了。

长风猎猎,吹起排山倒海的滔天热焰,将天启城吞噬殆尽。只需要一个火种,久旱的都城便陷入了魔魇般的狂乱,无数人影被火光撕扯扩大,纷纷扬扬抛向天空,仿佛有人突然说出禁咒,将幽闭许久的魂灵一并放逐。

善或恶,美或丑,正义或反动,此时均已变得无关紧要。当微小的声音汇聚成时代的嘶吼,除了颤抖着倾听,别无他选。

但也有人既不倾听,也不颤抖,他们并肩坐在暂时无恙的屋檐下,瞧不出精疲力竭的样子,纳凉似的悠闲说话。

“邢先生回来了,带了北陆的好酒。”

“找个时间,一起喝。”

“他说,杉右城有个海盗姑娘,跟我长得一样,只是红头发。难道我爹八年不娶,是有什么原因?”

“找个耐间,去看看。”

“再过两个月,我就二十了。”

“嗯。”

“在我们淮安,二十岁的姑娘还不嫁人,会沦为十里八乡的笑柄。”

“……嗯。”

嗯个屁啊!小闲瞪眼,却见他笑影深深,不由脸熏耳热,揣度他到底没听懂还是存心。这时突然半截燃烧的斗拱呼啦啦砸落,打断了她的寻思。二人匆忙转移阵地,这才发现天墟附近六坊完全陷入火海,雕梁画柱通通化为乌有,浓烟裹着火光流溢,成为最后的色彩。

抬望,天色明如白昼。

从安贞坊的深巷辗转往南,一路都是擎着火把的义党与缇卫当街厮杀,渐渐演变成单方面的碾压,越聚越多的义党如洪流般涌向太清官与天墟。

一捆沾满沥青的草团滚落小闲脚边。

红光闪过,照亮负责点火的士兵与小闲的脸,二人皆一愣。

她记得他,张姓的青年,来自中州戈壁深处的小镇。

紧绷的心咔嗒一松,她将食指竖在唇上,示意对方噤声,他却目光闪烁,平凡面孔因突来的喜悦熠熠生辉。

“这儿有个辰月!”

一支矛枪,七寸枪头,区区四两重,最普通不过的兵器,轻飘飘穿过原映雪身体。

围攻人群发出胜利的欢声,攻击者却有些踌躇。脱手瞬间,枪下仿佛一汪水,一团空气,并无实在的血肉撕裂。

辰月教宗古伦俄曾于人世之初为教长团三名弟子结下秘印,原映雪获“无方”,以其傍身,一切儿俗刀剑透身而过,不能造成实质伤害。

此前无人得知何为无方,直至雷枯火令苏晋安刑拘如海居士,引原映雪至狱中,假造天罗行刺事件,一试方知。因而今夜清洗内鬼,雷枯火也只带领了第一卫所的缇卫,主要以秘术攻击原映雪,全未调用苏晋安的精良卫兵。

小闲抵靠在原映雪身后,想起他此前所提秘印之事,终于放下心来。此时不断有勤王义士向兴化、丰乐二坊聚集,渐渐围出一个海上孤岛,八荒四合都是激荡着仇恨的汪洋。人们高呼着正义的口号,甚至有人将手中火把和刀剑远远扔来。

张三迟疑着拔出矛枪。枪头竟毫无血迹,洁净如洗,而原映雪兀自屹立不倒。愤怒浪潮慨然爆发,在“诛辰月,驱邪教”的山呼声中,张三又一次举起手中的矛枪,用尽全力扎了下去。

枪头狠狠贯穿白衣教长的胸膛,似乎刺人一团棉絮。然而就在枪身即将透身而过时,突然阻力传来,似乎被筋肉内脏四面咬合,一朵血花猝然开放在原映雪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