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雪焚城 第19章

小闲两肘支地,含住一口气,两脚猛踹车门。

纹丝不动,委实是锁死的。而她方法用尽,也撬不开那扇貌似纤巧的窗。

窗外,勤王军如同田间麦穗四散倒伏。刀枪箭矢一路叮叮当当追咬,仿佛雪霰敲在琉璃瓦,打个旋儿便擦飞了。

那个人铁心将她送往平安的远方,挣扎无益。一定要足够远,足够平安.车才会停下。那时天启已陷于血火,一条漫长的逃亡路横亘其中,此端生,彼端死。

她仰面躺着,听车轮急转,杀声渐远。前日还觉得生是奢望,冷静地为众人拨算盘做安排,今日便体会到被安排的人有多气恼。尤其当你不愿独生,只想共死的时候。

若能同生自是更好。从此浪迹天涯,他们一起,去任何角落都合意。比如毕钵罗,淫雨时断时续的炎夏,在幽深曲折的小巷子里瞎逛。比如杉右城,坐在防波堤上看碧空无云,如同凝固的宝石闪闪发亮。比如浔洲,沼泽边的潮湿小酒馆,暴雨冲得满世界泥泞,尽管已经耽误了好多天行程,也只能坐在炉火旁,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度过无所事事的夜晚……甚至可以偷偷摸摸回到天启,在新时代的歌吹花影中,明月星空下,扮作繁华街头的流浪汉。

她想着这些平凡琐碎却遥不可及的事,眼睛渐渐潮湿,又因为仰面躺着无法滴落,就这样积在眼眶里,虚化了整个世界。

“哟——”

熟悉的清啸声,飞掠过夜色覆没的平原林地,隐隐传人小闲耳中。

“哟哟——”

第二声清晰许多,似乎正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靠近。她吃惊地眨了眨眼,世界恢复清晰。

那些大雪封山的漫长冬日,被关了禁闭,在昏暗的藏书阁无休无止地绘图,只有一种方法可以偷溜出去,吸两口清凉的空气。

暗夜无声,当阳谷的群山投下深沉的注视。她在等待。

“哟——”

短促兴奋的撒娇声。莹白光团咻地滚人车内,仿佛紧闭的车门并不存在。

“山药!”

她扑上去紧紧搂住独角兽的脖子,顺势与它就地打了个圆润的滚。枯草锐利的边缘在身上拉出一道道小口子。空载的沉香马车隆隆远去,她躺在荒野里,脸上布满山药的口水。

“淮安城的顾少,没了快手里亚和真神佑护,你可怎么办哟。”

长发黑眼的小个子少女高坐在马车上,挎着拓岩弩,挥着长鞭,威风得似个河络工兵——与其说那是一辆车,不如说是个全副武装的钢铁堡垒加了轮子套了马,一副挡我者死的碾压姿态。

“不是告诉你,十年不出,生死相忘。”

小闲慢慢走过去,仰视神采飞扬的少女。嘴角线条严厉,声音微微颤抖。

“我倒想跟你相忘咧,”里亚撇嘴,“可是这个哭娃娃,每天晚上闹得人睡不着觉,烦的很。”

她伸脚将兴奋不已的山药踢回小闲怀里。

“还是你自己带吧。”

火。焦油般的黏稠的火,淋淋漓漓洒在身上,似乎要将灵魂也洞穿。

没有疼痛。湖绿的密罗之光在火中碎裂消融,仿佛夏季最后一群萤虫吹散在秋风。

他从不曾主动吟唱,也不愿拥有众人艳羡的天赋。那一日,神启来得猝不及防,不管人心是否愿意被照亮。

从此徘徊在浩荡天风与红尘黄土。

原映雪看着长街对面,目光迷离。澎湃的郁非烈焰渐渐归于平静,火中之人焦黑枯槁,明明历经肉体的极致苦痛,却获得精神的极致喜悦。

那是他永远不能得到的归途。

他不忍打断的归途。

雷枯火平静地发出最后一击。枯萎见骨的肉身摇摇欲坠,掌中焰火却致密浓烈,仿佛由北陆最醇厚的烧酒点燃。焚天离火似一柄燃烧的扫帚,纷纷扬扫过朱雀大街。

昔日盛景终成灰,街边经年沉默的砖石木椽齐声轰鸣,瞬间分崩离析。火光中,原映雪笑意淡淡,一如当初独坐峭壁之上,等待着天荒地老,人神俱灭。

如果,是说如果有来世,他要做个春耕秋收冬打盹的农夫,永远面朝黄土,背对星辰。

然而那团火却没有落地,只将被七重幻境耗尽力气的原映雪扫倒,而后像陀螺一般弹向天空,尖啸着飞往谷玄门的方向。

原映雪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做的最后一个荒唐梦,是在一个醉酒的夜晚。

直到这一刻。

一座覆满青绿色菌丝的庞然大物突然出现在谷玄门外,机械臂划过漂亮弧线,拍下挂斗中的巨石,瞬间摧毁了一座箭楼。

离火烈烈,点燃覆盖其外的轻薄菌丝,赤焰在黑夜中勾勒出一个闪亮轮廓。

是那座亘白将风。

血雨腥风的倾城时刻,本应远离帝都的女孩攀在将风顶上,威风凛凛杀将回来。身后土石飞扬,擎着火把的勤王义军似洪流涌人,终于将这旧时代的皇城墙撕开了一个豁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