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月底修箫谱

到底是抵不住一天下来的困顿,惶惑恍惚中,赵如蕴渐渐地合上了眼。再睁开时天早已擦亮,东方泛起鱼肚白,红彤又带着金橘色的初阳正在空中缓缓爬升。

慢慢坐直身子,赵如蕴欲伸手揉揉眼睛,忽然发现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件深色的风衣。她转头看了眼只着白色衬衫的邱霖江,也许他并不如外表所展现的那般冷酷。

“醒了?”邱霖江正在翻看着报纸,一边摊开另一页,一边没有抬头地问道。

如蕴将风衣取下来递给他:“谢谢你。”他顿住手头的动作,抬头扫了她一眼,而后道:“连日下雨,天气微凉,你还是先披着吧。”

静默了少顷,她轻轻出声,语气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和紧张:“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到?”

邱霖江收起报纸,并没有立刻回答她,下巴却是朝着斜右方一扬。赵如蕴顺着方向望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陌生的宅子。

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晓得,在这座宅子里迎接自己的,定是一番结实的训斥。

果不其然,当老管家从宅子里头打开那朱漆色大门看到赵如蕴后,便激动地朝里间边疾走边大声喊道:“大小姐回来啦!老爷太太,邱二少可将大小姐带回来了!”

无暇去注意这座宅子的模样,赵如蕴站在天井的中央,心里翻滚的忐忑和紧张已经让她手脚发麻、两眼微花。逃家这样大的事,被罚禁足已是极轻的了,若是父亲要家法教育,她都不会觉得惊讶。脑子里乱成一团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邱霖江的一句话:“无需担心,有我在。”

这下子她倒讶异了。倏然回头怔怔地看向邱霖江,赵如蕴刚想开口说什么,却听那边传来急促而纷杂的脚步声。果然,赵贺平和沈心华跟在老管家的后面急冲冲地赶过来。

“不孝女,给我跪下!”人还未到跟前,赵贺平的大声喝令已然先行。

没有丝毫忤逆,赵如蕴紧紧咬着唇,在父母亲的面前缓缓地双膝跪下。沈心华的一张脸沉得很,那通红的双眼好像要将如蕴剜了似的:“赵如蕴,你还晓得要回来!我和老爷都以为你怕是攀上了高枝儿,看不起咱赵家,再不会回来了!”

从小被沈心华数落到大,如蕴向来都不回口,然而这一次她竟破天荒地低声道:“母亲,我只是放心不下清赐表哥。”她的声音分明带着颤抖,却仍旧强忍着说下去,“我想看看他一个人在外头过得好不好……”

这一下,沈心华先是大惊失色,随后那训斥就犹如连了珠的炮弹:“老爷,你听听这话!这是一个好人家的姑娘该说的话吗?早知今时今日你会这般令我们赵家蒙羞,当初就该放任你在外头被野狗给叼走吃了才是!”

“够了!”刚才不发一言的赵贺平终于大声喝了起来。他穿着一件深褐色的长袍马褂,手里的拐杖往地上狠狠一敲,厉声道,“如蕴,你可知错?”

不待赵如蕴回答,赵贺平继续说下去:“且不说你这些日子做了些什么,单是清清白白一个女儿家这么离家出走一个多月,旁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你淹死!现在,虽然咱们暂时搬来上海,但你给我在家好好反省,无事不得随意出门,听到没有?”

她抿着唇,眼眶里的水汽就快要忍不住了。赵如蕴点点头,有些哽咽地应道:“听到了,父亲。”

沈心华却不乐意了:“俗话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老爷,这丫头犯下这样大的错您怎么能……”

“赵太太,”没等她说完,竟是一道还不太熟悉的声音兀地插了进来,不容置喙地说道,“您或许忘了,赵大小姐除了是您和赵老爷的女儿,如今,也是我邱霖江的未婚妻。”

此言一出,天井里居然刹那间静顿了好几秒钟。头一个回过神来的人是赵如蕴,她的后背一僵,浑身的血液都因为邱霖江的话而一下子停止流动,冻得她直打哆嗦。飞快转头,赵如蕴惶然地看了邱霖江一眼,然后情不自禁抓住赵贺平马褂的下摆连声摇头:“父亲,我不嫁!”

她的眼泪终于唰地淌了下来,模糊了眼前赵贺平的样子,唯余那深褐色马褂的轮廓。“父亲,我喜欢的人是清赐表哥……我求求您,让我做什么都好,求您不要将我许给其他人……”

女儿的话实在是太露骨不知羞耻,又大抵是因为邱霖江正站在这里,赵贺平到底是震怒了,扬起拐杖便斥:“混账!我打死你个不孝女!”

然而他的拐杖并没有落下来。

几乎是下一秒,邱霖江已迅速上前一把抓住赵贺平的拐杖:“赵老爷。”

简短的三个字,一记犀利的眼神,他无形中带出的压迫力和不悦令赵贺平竟就这么不由自主地放开了力道。挤出两丝笑,赵贺平干涩道:“邱先生,对不住、对不住。放心,我自己的女儿我心里有分寸,不过既然你这般维护她,我不罚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