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潜流

几个大人沉默地坐着。胡子渊沉睡着,宁悦坐在床边,时不时用温水手帕擦拭着孩子的额头。体温已经控制住了,这个动作更多的是在排解她心里的不安。

婆婆看不下去:“不要老擦!影响孩子睡觉。”

宁悦停了停,一股怨气自胸腹升起。她停下手,却只是站起来换了盆温水,又开始浸湿了手帕,重新敷到孩子额头上。

婆婆看向儿子,寻找支持。胡成伸手压了压母亲,想了想说:“爸,妈,要不你们先回去吧。下午等子渊醒了,你们再过来。”

老爷子点头答应着,已经站起身。婆婆还要说什么,被儿子的眼神制止,不情不愿地随着老头子出去了。

宁悦一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看着儿子睡觉的样子,好像要这样一直到地老天荒。胡成想要说什么,最后还是出门去了。

门被轻轻地关上。宁悦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眨眨眼,泪水再度模糊了视线。她懒得擦了,就这么任它淌着,反正儿子睡了,也没人能看到。

何宽找了半天,才找到这家藏在公园里的妇儿医院。没有看到人山人海,只有漂亮得可以媲美游乐场的候诊区和安静宽敞挂着儿童画的走廊。

听说宁悦背景不简单,看来是真的啊!何宽暗暗想着,一路看着墙上漂亮的儿童油画,羡慕着现在小朋友的幸福,随着护士的引导,来到住院区。

站在门外,深吸一口气,何宽调整了一下表情,抬起手想敲门,又犹豫着收回去。探视病人呢,万一睡觉吵醒了多不好。何宽隔着玻璃向里看,朦朦胧胧,约莫有个人影,轻轻一推,门没锁。推开进去,房间正中一张护栏高高竖起的儿童床,大概是为了挡风,护栏上搭了床单,看不到床上的人。倒是倚在床边,低头看着孩子的宁悦,那么清晰地撞进了眼里。

淡蓝色的毛衣已经融进了房间的背景色里,颀长的脖子歪斜着靠在床头的栏杆上,何宽突然想起折颈的天鹅,勉强凭着枝杈的力量,做最后的挣扎。宁悦被开门声惊动,一抬眼,见到何宽也是一愣。

而何宽看到了宁悦脸上的眼泪。不是两行,是一脸,湿漉漉的,纵横交错的泪痕,在窗户光线的描摹下,有的异常清晰,有的黯然隐晦。

两个人都愣在那里,半晌无声。

最后还是何宽打破了僵局,装作没看到宁悦的泪水,眨眨眼说:“没打扰你吧?我来看看。”他举了举手里的果篮。他特意和部门里有孩子的同事打听过,小朋友生病,去探望的送零食都招亲妈恨,特意选了这个果篮。小朋友多吃水果总没错!

宁悦赶紧站起来,背身离凳的功夫,已经擦干了眼泪。她接过果篮,让何宽坐下说话。何宽问了几句孩子的病情,心就沉到底儿了。他还指望宁悦能早点回公司,哪怕不能回公司上班,至少能直接帮他处理完谈判的事。

宁悦知道他的来意。放在过去,要是生病的是自己,除非晕倒了不省人事,否则该开会开会该写文件写文件,一样不会耽误。可现在生病的是孩子,也有人守着孩子的病床处理公务,但是宁悦做不到。

胡子渊睡着了,是她收拾孩子周围杂事的时间。孩子醒了,她要陪着孩子说话,做游戏,读书,不仅是打发无聊的住院时间,更是陪着孩子尽量忘记病魔带来的痛苦。而且,以她现在的心境,也没什么脑子去做那些事。因为她曾经试着打开手机里的邮箱,然而满篇的字符,落在眼底的都是一片空白。无论她如何努力聚集精神,都无法专心处理好哪怕一条词句!

她不会对任何人讲自己的无能为力,所以明知何宽的来意,也只能抱歉地保持沉默。

何宽自然不会强求,想找点别的话说,但作为一只单身狗,他实在问不出关于孩子的什么话,只好讪讪地问:“你还好吧?带孩子挺累的。”

宁悦突然听到这样的一句问候,她的反应居然不是感动,而是哭笑不得的荒谬。人生的魔幻,莫过于我们的想象。凡你所想望的,都不会是你得到的。连自己的反应,都在预料之外!

何宽被宁悦的表情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急之下,顺着话说下去:“我刚才听护士说,孩子半夜烧起来的,你自己抱着进来,她们也吃了一惊。”见宁悦低着头,何宽只好继续说,“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抱歉啊!”

宁悦摇了摇头。何宽却注意到,宁悦眼角有微光一闪,随即隐没。

“还好!习惯就好了。”宁悦说,“谢谢你来。”

“哦,对了”何宽想起一件事,“这个给你。”何宽从兜里掏出一个半圆球,“我买果篮的时候看见的。他们说这是永生花,我瞅着挺漂亮,也不占地方,你随便摆在哪里,养养眼。”心里却有句话没有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