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腹中鳞甲
大地在他脚下融化,他沉入更深的黑暗中去。醒来,快从梦里醒来。蜻蜓展翅,在他鼻尖停下,又飞走。黑龙张开大口,吞噬一切。像骑在马上瞎跑的人,总有一天会摔下来。摔下来的人,都感觉不到自己着地,只是一个劲儿地往下摔。哥哥。他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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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梦里听到了星星的啸叫。
有个声音在低语:“醒来,快从梦里醒来。”但是他伸展胳膊,抓到的全是空虚。
如果有人解开他的衣袖,就可以看到他胳膊上的文身,密密麻麻的文身。那些都是来自少年时代的文身。
他的父亲在他左手上文上雄鹰,右手文上苍狼,左腿文上天鹅,右腿文上大树,但其后那个豹子一样雄健的男人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没来得及在他的胸口和后背继续文上熊和牤牛,那些动物保护神本可保护他免受邪神入侵。
于是黑龙来了,它吞食一切,控制着一切,在黑暗中张开闪闪的毒牙,蛇一样分叉的舌头鞭子一样甩动,尾巴一扫,将他甩入飘飘荡荡的空中。
他孤单地飞翔,好像断线的风筝,却不知道飞到了什么地方。这里太黑了。
他看不见天空也看不见大地,只有一条黝黑的通道,他自身发出的光亮照亮了四周的石壁,在死亡的寂静中闪烁。
让他想起在阴羽原那高过头顶的黑色长草中独自跋涉的日子。他起源于明月的冰寒之夜,草原上只有苍狼的长嚎。
皮革囊制成的靶子被悬挂在竿子上,迎风吹拂摇摆。在这么远的距离,靶人头上戴着的那顶帽子只是个白色的小点,帽子尖上的雉尾就更看不清了。
“布台,射帽子尖!”后面那个严厉的声音说。
云胡不归那时候只有六岁大,但站他前面的男孩更小,看上去只有四五岁。
小男孩手里捏着一柄小小的牛角弓,犹疑地放了一箭,却脱手不知射到何处。
后面的成年人生气地用马鞭敲打小男孩瘦削的肩膀,下手一点儿也不轻。“别责怪他,我会射中的!”云胡不归大声说。
“你要是也射不中,今天你们俩的晚饭就全没了!”
云胡不归愤恨地横了他一眼,拉紧弓弦,瞄着远处的靶人,屏住呼吸。
侧风很大,在风停的一瞬,云胡不归放开了弓弦,箭矢擦着了雉尾边缘,雉尾摇了一下,倒了。
背后狠狠地踹来一脚,将云胡不归踹倒在地。
“算你运气!”那人说,圈转马头走了,那匹马瘦得露出两边的肋条,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小男孩想将云胡不归拽起来,但他力量太小,反而自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云胡不归想笑,但笑容凝固,远处一群更大的孩子嗷嗷叫着冲了上来。他们赤着胸膛,只穿一条软皮犊鼻裈,冲上来就与云胡不归和布台扭打在一起。
他们没有武器,但都拼尽全力,用拳头、用脚趾、用牙齿,要把对方按倒在泥水里。
打输的人没有明天。
他们要为食物,为一个更靠近火塘的位置而战!黑龙的尾巴拖过泥泞。
云胡不归看见风中有一面招展的旗帜,旗帜上是金色的龙头骨。
二十名玄甲武士赶着四辆牛车,耀武扬威,奔过他们身边。那是东陆皇帝的税使。
他们夺走了部落里最肥美的牛羊、最丰硕的毛皮,举着招摇的旗帜,走向蛮族人的青都。
他听说过蛮族人的都城,那是一座奇妙的城市,像浮岛一样漂浮在无边无际的牧草绿色大海上,围墙带来的压迫感,让热爱辽阔的草原人对它敬而远之。
“悖都”之名流传久远。
草原人受人欺凌已经许多个世纪了,悖都的大君不过是个天启皇朝控制的傀儡,实权都掌握在多胡左部督的手里。白眉剌贵虽然称为蛮族大君,却是被关在围墙里的囚徒。
身着东陆盔甲的武士跑远了,仇恨的目光好似一条无形的披风,会聚在他们背后。
马蹄声阵阵,践踏在草原上,也践踏在他们每个草原人的胸膛上。随后而来的又是布台。
云胡不归在梦中痛苦地辗转。
布台那圆溜溜的脑袋,钻入破毡子下,挤到他身旁。“好冷啊,哥哥。”
“抱紧就不冷了。”
“为什么我们每天要这么练习,不能休息?”
“因为东陆人没给我们休息的时间,”云胡不归回答说,“只有每一个草原上的男子都成为战士,才能改变这些。”
“我会成为战士,我会为了……战斗……”布台含糊地说着,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云胡不归知道布台会成为一名勇士,可他现在太小了、太柔弱了,他还是个需要保护的小人儿。
通透的羊棚外飘起了雪花,狼在露天里哀嚎。
云胡不归紧紧地抱着身前那瘦小的身躯。这片孤寂的旷野里,能够保护弟弟的,只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