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苏生(第2/6页)
“……你冷吗?”她迟疑着问头颅。
头颅微笑着,“不冷,虚幻的世界是无法让我感觉到冷的。你也不冷,不是么?”
“嗯,我不冷。”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底的种子又勃勃跃动起来,似努力顶破地层的重压。
“嗯,你放心,冬天会过去的,过不多久,春天便会到来了,届时……”头颅顿了顿,笑道:“春景你已见过多次,到时还会比你记忆中更美,更绚丽,今天你想谈什么?”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每次头颅这么问,便是他们美好的话题即将开始了,可是此刻,她胸中竟然没有雀跃、没有期盼,相反,浓浓的不安与空洞霸占了她的心——她不可抑制地陷入回忆,回忆当年在家时的片段,回忆记忆中王生的模样。
不……她摇摇头。
不是这样的。
王生不该这般博学,这般宽厚;也不该如此和颜悦色,耐心诚恳;更不该对自己循循善诱,却毫不勉强……她眼底漫上一层雾气,那个在她心底最深处徘徊过千百次,但始终没有勇气问出口的问题,已不知不觉站到了唇边。
“你……到底是谁?”
你不是王生。
头颅看着她,温柔一笑。
她眼中雾气散开,形成水滴凝在眼角。此刻,她眼中这颗头颅的面貌似乎正在改变,不再是记忆中王生的模样,事实上,王生长何等模样,她已记不清了,不过因最初这是王生的头颅,便一直当作是王生的头颅罢了。如今细看来,他当是截然不同的才对——他有更峥嵘的眉角,更清朗明亮的眼神,唇边时常噙着淡然自信的微笑。
“你不是王生……你……”她喃喃自语,眼角的水滴顺脸颊而下,终于吐出那个千回百转的名字:“……你是龙蒴。”
你是龙蒴。
头颅笑容更深了,垂落的长发飞扬起来,丝绢般舞动,渐次融入后方的树干中,这棵树便在瞬间活了过来,长久压抑的灵光喷薄而出,不断伸展,似一位擎天立地的巨人。那颗头颅随着树像天上而去,很快成为一个小黑点,只有他温柔的声音依旧像在耳畔:“出去吧。”
树影横天,无数叶片上数以亿计的点点星光全都飞散开来,似天神用巨掌将它们像尘沙般撒开,细密匀净地铺在漆黑天幕上,夜色第一次显得真实。这些星光在漆黑天顶上找准自己的位置,或远或近地闪烁,更有许多靠在一起,组成了一带白朦朦的银河。远处,一轮圆月冉冉上升,清辉皎洁,遍照万千。
她在窗边看着这一切,心底蒙昧不明的往事逐渐清晰,都是她过去不敢细想,不敢多碰的记忆。那时,每想一下,便痛一下,她惧怕这些痛楚,便不去思索它们所代表的意义,只将之深埋起来,如今,这些往事是那样明澈清楚,恍如昨日,而痛楚却慢慢远去了,她似乎正站在高高云台上俯视过往,底下是刀山也罢、火海也罢,都无法再灼伤她分毫了。心底沃土下面蓬勃的种子纷纷冒头,在她心里慢慢开出朵朵鲜花。这些花朵闪耀着宁静的光芒,每一朵花蕊里都藏着说不出,也无需再说的故事,光晕融在一起,照亮了曾与这天幕一样黑沉浑沌的心田。
“龙蒴……”她喃喃细语,“我明白了,过去本身其实不值一提,人总得往前,只有真正放下,才能拿得起今后。”
头颅的笑声从极高的空中传来,这是一种她从未听过的笑意,没有记忆中的温柔,也不那般包容,却充满激励的火花,带着交错的锐气与峥嵘的棱角,与天地间的所有发出共鸣。她忽然想到,兴许,这才是龙蒴真正的性子。
“我当恭喜你。”头颅的声音继续道,“你看……”他的声音逐渐改变,成为她熟悉的那个龙蒴的声音。随他话音落下,东方透出一抹淡淡白色,渐次转红,隐约的金光刺破黑暗罅隙,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它比日常所见的太阳大多了,刚露出小半个圆形,就已占据了东边整个地平线,她甚至能看到红轮边缘跃动的丛丛焰蔟正有韵律地舞动着,蒸腾着,感受到内中磅礴的力量。红日冉冉上升,半个天幕都是它恢宏的身影,它喷涌的金光遍照四野,将一切黑暗与畏缩驱除得干干净净,参天巨木在它的映照下益发宏伟肃穆,仿佛神话中的扶桑建木,与金乌遥遥相映。
金光如剑,劈碎了外部的黑暗,也斩断了房中的漆黑,阳光第一次真正照进了她身后的黑暗,洒入房内,将幽暗洗涤矣尽,桌椅床铺都显现出它们本身的模样,连那盏早已熄灭的油灯也清楚呈现出来。她听见一声杜鹃的啼鸣,这是来自真实,而非幻境的声音,斑斓羽翼从她窗前掠过——金光弥散,真假已融合在一起,一切正从梦幻般的虚空中醒来。她慢慢闭上眼,再缓缓睁开,一切已从幻境回到了现实。这里是她自己的房间,她坐在窗前,面对打开的窗户,窗外是一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