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匪祸(第6/9页)
龙蒴有些惊诧,何长顺身为捕头,性格内敛,正直木讷,向来循规蹈矩,从不敢做半点惊世骇俗之事,如今竟不顾形象在街边狂喝滥饮,莫不是受了刺激?他抬眼往店堂上看去,果见何长顺坐在当中一桌,提起酒壶直着脖子大灌了两口,喝罢,将壶往桌上重重一砸,大喊“爽快”,引得四周食客纷纷侧目。更有离得远远的两桌人指着他窃窃私语。龙蒴皱眉,何长顺连衣服也不曾换下,身上穿的仍是捕头装束,以他性子,断不该如此轻狂,如此不管不顾地酗酒,当别有因由。思索片刻,他对柳望之道:“怕是遇到了事,过去问问吧。”
两人来到何长顺桌边,他已喝得半醉,举手间歪歪扭扭,难以发力,脸上露出痴痴笑意,眼底却无半分喜色。龙蒴在他东面坐下,打了声招呼,何长顺扭头看他一眼,咧嘴笑起来:“龙兄……”
“何兄,怎么一大早就孤身饮酒。”龙蒴笑问:“听柳东家说你今日请客,满堂里的酒只管喝,我也来凑一杯热闹如何?”
“哈哈哈,龙兄赶巧,欢迎,欢迎!尽管喝,要多少有多少!”何长顺连声大笑,对柳望之道:“东家,快上酒来,再上三壶好梅酒,不……上十壶!”柳望之嘴里应承,细观他面色,见他脸上酡红,须发凌乱,容颜憔悴非常,只两个眼睛里喷着诡异亢奋的光,不由皱眉,心下掂量了片刻,叫过小二,悄声吩咐将兑了水的酒拿来,不可让何捕头滥饮伤身。
待到酒来,龙蒴给自己先斟一杯,拉柳望之在旁坐着陪饮,又叫了几个下酒菜,暂稳住了何长顺灌酒的速度,佯作不经意问道:“何兄难得如此大方,不知有何喜事,莫不是要娶妻?”
听闻娶亲二字,何长顺白了他一眼,冷笑道:“倒也曾动过念,可惜人家已是人妇,作不得想了。”二人闻言一愣,何长顺也不解释,自顾自地笑起来。他喝这半晌,早已醉了七、八分,虽神思尚在,但往日加诸于自身的古板自律却被酒水融得烟消云散,当着人丈夫的面,也将礼数规矩抛到了天外,回想起当日对穆迎香的一丝朦胧心动,不由透出些微酸意来,嘀咕道:“若再有个龙兄娘子那般的美人,倒是甚好。”
龙蒴心思何等透彻,瞬间明白他所指,不由失笑。他为着报恩,同迎香做挂名夫妻,让她不至因孤苦一人在异乡受欺辱而已,倒从未想过这县城里可还有别的男人盯着她。柳望之在旁边听见,反而十分尴尬,怕何长顺再讲出什么惊人浑话来,朝龙蒴苦笑了下,赶紧斟酒布菜,连番圆场,将话题带开去。
柳望之忙活一气,边陪何长顺坐,边私下嘱咐厨房煮碗醒酒吃食来,待他吃些,看他面上红潮略退下去点儿,方低声道:“捕头,有些失态啊……”
何长顺愣了愣,点点头,默然不语,盯着酒杯里清白晶莹的液体发呆,眼里渐渐有阴云覆起,喃喃道:“是失态了……”他先前一通猛灌,喝得过急,一时迷了理智,此刻慢慢寻回平日的冷静持重来,心里却已有道闸打开,许多话语咆哮翻腾,似要呼啸而出,而他自己,此刻竟也不愿再过多约束它们了……何长顺抬头环顾一圈,长出一口气。此刻并非饭点,店堂里人不多,三两桌人稀稀拉拉坐在他处,离三人颇远。天色阴沉,冷白日光从云层罅隙中透下刺目的光束来,似一柄柄利剑直插大地。何长顺面上神色冷漠,眼里浓云翻滚,凝望窗外出了半晌神,猛地又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这下喝得太猛,呛住咽喉,连声咳嗽,眼圈儿都咳红了,隐秘的泪水趁机满盈其中,随着他动作,终于盛不住,从脸颊边滚落下来。
一时静默无声。
片刻后,龙蒴打破沉默,低声道:“何兄,有些事……你若做不得主,那便不要太上心,需知事过之后哭也罢、笑也罢,终究都是无用的姿态。”他语气波澜不兴,只淡淡而言,“看你这番模样必是受了刺激,虽不知发生何事,但能让你到这地步的,想必……当是衙门里的龌龊吧。”
何长顺闻言惨然一笑,涩声道:“龙兄……莫怪我失礼,我总觉你这人有些诡秘,打心底里隐约的怕你,但许多时候也不得不承认,龙兄你的确是个人物,多了不说,光这份明察秋毫的眼色、精细准确的判断,便是许多人拍马也赶不上的。”
“何兄过奖,我并无什么特异之处,不过想想你平常的形状,对比如今,不难推断而出。这般说来……我是猜对了?衙门里受了委屈么?”
何长顺摇摇头,沉思片刻,张了几次口,却都未说出话来,二人也不逼他,只在旁陪坐,半晌,他方道:“若是我自个儿受点委屈,决计不当如此,咬牙也就过了,可偏偏是……”他脑中闪过与父亲的那番言谈,胸口顿时一痛,喉咙发紧,眼圈儿更红,似要滴下血来,拳头反复握紧,又缓缓舒张,指甲在掌心里生生掐出几条血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