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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上,林珊都亲自去宗室诸宅的广场上领取食物。家里留下来的侍女还有四个人,其中的两个侍女会和她一道过去——其他人都已经赶在城门封闭之前逃出城去了。所有人都排着队,为了抵御寒风,浑身都裹得严严实实。林珊发现自己几乎感觉不到冷。心里的哀痛是更深切的寒冷。

齐威一向敬重林珊的父亲,岳父仙游以后,他和她一样悲切。这段日子里,齐威有点神出鬼没的。有几回,她还听见丈夫深夜外出。她知道他去了哪儿。

不知为何,有人一直在保护着两人的库房,齐威担心一旦失去这层保护,他们收藏的古董被人悉数搬走。林珊知道是谁在保护他们,齐威却不知道。这件事,这担心,让齐威寝食难安。他搞不明白,整座城的财富都被一抢而空,前阵子被装到车上,经北城门运出城外,为什么独独这些珍玩古董却没有人动它分毫。

于是齐威决定亲自来守卫库房。不论是孤独凄冷的深夜,还是阳光苍白无力的白天,他都守在那里。他身心俱疲,形容枯槁,须发蓬乱。有天早上,林珊带着一家人的大米回来,正好撞见他要出门。林珊于是叫他坐下,替他把胡子理顺,就像侍女一样。也像奴隶对待将她掳走的骑兵一样。有时候林珊沉入梦乡,梦见自己身在草原上,四面八方一片空旷。

跟阿尔泰人的讨价还价又开始了。这回谈的是要交出多少城中男女,这些男女又价值几何。番子似乎想要工匠,他们需要大量的手工艺人。他们还要女人。林珊试着想象,那些人在毡包外面,幕天席地地进行着怎样的交易。年轻女人更值钱些,宗亲家的女子也值钱。林珊是员外郎的女儿,是宗亲家的媳妇,还很年轻。她梦见草原,又在寒夜里醒来。

快过年了。

父亲死了。林珊每天清早都会点一支香烛,到了晚上则在供桌上摆一小碟米饭。每天下午,她都会写一句诗,或者抄一句卓夫子的教训。写好了,她就把纸仔细叠好,也放在供桌上。

林珊听说,有的动物能掘出深洞,在地下紧紧蜷着身子,护住心脏,睡过整个冬季,看起来就像死了一样。

她也有这种感觉,只是她对万物复苏的春天也不抱期待了。那些“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以死明志”之类的女诫,她都知道。

可她发现自己实在是怒火中烧,根本不能一死了之。她不想自杀,她想杀人。她想活着去改变时局,可既然她只是一介女流,手里有没有刀剑,那就亲眼看着别人来做这一切。

有一天早上,她在宗亲宅里听到消息,说太宰寇赈被赐死了。这是官家的旨意。如今的这位官家。

寇赈的四位同党似乎也落得个同样的下场。皇宫门前吵吵嚷嚷,太学生天天抗议,将这五人称作“五贼”。据说阿尔泰人想要活捉太宰。两造好像又各退一步:寇赈的尸体被运出城外,送给番子,听凭他们处置。这同样是一份屈辱。

奏请官家处死“五贼”的太学生终于散了。林珊再也不用隔着宗室诸宅的院墙听他们喧嚣了。她不知道这些太学生是否满意。林珊原本以为,听到这样的消息,自己多少会高兴,以为这算是天理昭彰,父亲大仇得报了。

可她没有一丝快慰,只是在寒冬里紧紧裹住了自己的心。她想起新安城里那座破败不堪、摇摇欲坠的高塔。高塔的旁边就是花园,很久以前,每到春季,王公贵族和城中百姓都会在这里相聚,命妇们骑着马,头上插着羽毛,诗人们则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们。

除夕的前一天傍晚,任待燕送了一封信过来。

这是他的亲笔信,信里要她叫上齐威,明天日落时分到西城门附近的“无尽”藏茶室外面等着。信里叫他们什么都不要带,只管尽量穿暖和些。最后一个字落笔很重。他们要准备出趟远门了。该把信烧掉。

她久久地注视着信上的字。她烧掉信,去找丈夫。几间屋子都找遍了,都不见其踪影。她穿上一层层衣服,戴上那顶滑稽的帽子,在宗亲宅另一头的库房门前找到了他。天色灰沉沉的,不像往常阴天时那么冷。林珊看看天,心想,不到入夜就该下雪了。

库房的大门上着锁,齐威就在那门前来回踱着步子。广场上只有他夫妇二人。她看见靠墙竖着一柄古剑,她还看见门头上的那个标记——直到此刻,那标记仍旧保护着库房。等阿尔泰人进了城,就什么都不能保护它了。

林珊施过一礼,说:“相公,明天晚上,有人会帮我们逃出去,是在‘艮岳’里救过我一命的那位将军。咱们需早做准备。”

齐威的眼神变得怪怪的,他飞快地瞥了林珊一眼,继而看向她身后,仿佛害怕有暴徒突然冲过来,或是从广场两边闯进来。在这场围城战里,时刻都有人死去,人们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人命成了讨价还价的筹码,这一切仿佛让齐威变了个人。林珊心想,变了的不光是他一个人。连林珊也不像是过去的那个自己了。说真的,每个人都变了。怎么可能不变呢?